仪琳对令狐冲,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单相思。金庸书中,单相思甚多,往往也甚苦,譬如小昭、譬如华筝、譬如程灵素。
仪琳这个“清秀绝俗,容色照人”的小尼姑,出场就是一派澄澈模样,对着正派众人将令狐冲的侠义作为一一道出,从而引出了令狐冲在书中正式的亮相。金庸没有把仪琳脸谱化成一个路人甲乙丙丁之流,而是在此后书中细微末节处对她进行了充分塑造。此后,合起书再想起“仪琳”二字,不会仅仅有恒山派小尼姑这一个缥缈印象了。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死?”曲非烟笑道:“他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反而哭了?”仪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道:“我好欢喜。曲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师兄。”
这时候的仪琳天真心性,才相识相处不久,此时却已经对她的令狐师兄充满了感激和关爱之意。“我好欢喜”四字,真是传神。
可是多少欢喜也终究逃不了无可奈何。
后与她的令狐师兄单独相处,点点滴滴就轻易知道令狐师兄心中只有他的小师妹一人,自己不过是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恒山派的小师妹”罢了。她心中酸苦,却无一丝嫉恨之意。天真美貌的小尼姑,在师傅的教养下时时警醒自己不可逾出家人之界半点,却为了令狐师兄口渴,内心大战三百回合,终于还是去“化了”西瓜来。
仪琳为令狐冲做的最多的,就是关心和力所能及。
这世上,仪琳的亲爹爹不戒和尚只道女儿不嫁令狐冲就活不下去;亲娘哑婆婆听了许多仪琳的相思之语,强要令狐冲不做女婿便做太监;桃谷六仙懵懵懂懂,非要将令狐冲带去见小尼姑;田伯光被迫认了她作师傅,日久也知她对令狐冲一片至诚之心。
这世上,最不懂仪琳的,就是令狐冲了。他只道这个恒山派小师妹对他感激莫名,有些好感喜爱、待他极好,并不知道她心里为了他时时痛苦又纠结。
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道:“小师妹,你说不对么?”仪琳避开他眼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
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师兄,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吗?你许了个什么愿?”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真的又见到你了。”
……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一步。
读及此处,下一秒的令狐冲被岳灵珊伤及何深,此刻的仪琳心碎便至何深。 可她也不能说、无处说,只能闭起眼睛默默将伤口愈合。
她是个小尼姑,她不该有这样的凡心。她苦苦思恋的令狐师兄,先是爱着他的小师妹岳灵珊,后又与魔教任大小姐相依相偎走江湖,从始至终,都不曾与她的命运有过交集,然而情之一字,又岂是“应当”和“不该”能够控制的呢?连她的师姊都看出她的一颗心系在了谁的身上。
“我看仪琳师妹总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
“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障。我看仪琳师妹外和内热,乃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
这份令人煎熬的心情,此时的令狐掌门怎么会知道。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他假扮了哑婆婆听取了仪琳的表白,他断不能真切地体悟仪琳的一片真心。
仪琳幽幽地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师兄,夜里想着令狐师兄,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师兄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
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师兄,令狐师兄!”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师兄,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地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天天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师兄。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师兄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什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师兄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
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令狐冲直至此刻,才真正懂得这恒山小师妹心中掩着的一片深情。
然而懂得又怎样呢?令狐冲知道这小师妹说得没错,自己确已和盈盈两厢情悦,容不得她人了。他是何等肆意潇洒的人,倘若他令狐冲真的爱上了仪琳,便她是尼姑又何妨?有什么大不了像不戒和尚一样,遁入空门与哑婆婆一起受菩萨责罚。为了爱的人力排万难,也要在一起。
可惜他不爱。
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师兄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他就只爱任大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
《笑傲江湖》中,与令狐冲有情之纠葛的,无非岳灵珊、任盈盈、仪琳三人,这三份感情之中,当属仪琳与令狐冲最没有缘分。她的平淡和平凡还不足以吸引令狐少侠,既没有号令天下的地位,也没有叫令狐冲时时牵挂的本事。但是她爱而不得,却没有丝毫强占之心,也不会用孱弱换取怜惜,不去用真心换取感动。她只暗暗念着“阿弥陀佛”为令狐冲乞求平安与自由,可她是真正懂得令狐冲,比旁人看得也许都透——“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
她手刃伪君子岳不群,为恩师报了仇,也救了令狐冲与任盈盈。《笑傲江湖》的结局里,恒山派平平安安,金庸对仪琳再无过多着墨,书外的我们却知道,她还是每天青灯古佛,与菩萨相伴时时时祈祷着“阿弥陀佛”,只是这余生还有没有少女时那份“我好欢喜”,却不得而知了。
仪琳是令狐冲的过客,令狐冲却在她澄澈的心上种下了一朵花。这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美则美矣,却也令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