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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生命的空缺
人生中,有某种奇特的病患:它悄然盘踞在灵魂深处,药铺里排满的药瓶却无法察觉它的存在。镜子里的影像总在欺瞒我们,我们分明病得沉重,却每每在幻象里自诩康健。那病根潜藏在内心更深处,是灵魂深处另一重自我的暗火,在体内熊熊燃烧——此火若不加约束,终将焚毁生命本身,最终我们才明白:所谓死亡,竟是一个自己杀死另一个自己。
这内里的分裂与战争,自古以来便如影随形。权力巅峰上的帝王们常是这病痛最显著的牺牲者。古罗马皇帝尼禄在罗马城燃起熊熊大火时,他竟立于高台之上,拨动琴弦,纵情吟唱。在歌舞升平的幻象里,他俨然是艺术的化身,是这壮阔场景的主宰者。然而,当火焰最终熄灭,焦黑的断壁残垣却映照出他灵魂深处那难以填补的巨大空洞——他亲手焚毁的,何止是罗马的街巷?更是他自身的未来与基石。那纵火之焰,不过是他内在自我撕裂后放出的病态之火,试图以毁灭的盛景来填充内心的虚无。
华夏的宫阙深处,这病症亦屡屡现形。明代权相严嵩,曾手握乾坤,势倾朝野,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如流水般涌入门庭。然而当权力崩塌的狂澜最终降临,他被削去官职,流落街头,最终竟在坟场捡拾祭品以果腹。他一生聚敛的财富在须臾间烟消云散,那填满国库与府库的金银,竟从未能填充他灵魂深处那片可怕的荒芜。权势之药,堆砌如山,终究是治不了心病的。
世人常以为,财富与权位便是填补生命空缺的神药。然而这不过是“春风得意”的幻觉罢了。当人沉溺于这幻梦之中,便不觉间已病入膏肓。那药铺里琳琅满目的药瓶,无不排着长队,等候着去救治他人之疾,却独独对主人自身的沉疴熟视无睹。这多么像古时帝王求仙问道的痴妄,方士们献上所谓“金丹”,声称可延年益寿、填补生命的亏空。然而始皇帝、汉武帝们求得的“长生药”,何尝不是另一种更深的迷幻剂?当死亡终将降临,金丹所催生的短暂幻梦便烟消云散,留下的是更巨大、更无望的生命空洞。
那柄“复仇的尖刀”,何尝不是命运对虚幻的最终审判?《水浒传》中西门庆在狮子楼上的坠落,正是这审判的戏剧性显影。他一生放浪形骸,纵情于酒色财气构筑的浮华世界,以为这便是充实与圆满。然而当武松复仇的刀锋刺穿其胸膛,他像一片提前枯萎的秋叶般飘然坠落。在那一瞬间,他眼中所见急速升高的狮子楼,仿佛一个巨大的、倒置的空洞,在生命最后时刻向他发出无声的嘲弄。那一刻的清醒,如电光石火,却足以照见他一生的虚妄:他企图用纵情享乐来填补生命的空缺,最终那空缺却以死亡的形式将他彻底吞噬。
生命的空缺,古今皆然,只是填充之物形形色色。古有帝王求仙丹,今有众人追名利;古有侠士纵情酒色,今有世人沉溺浮华。敦煌遗书S.343号文书《放妻书》中写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选聘高官”——连休妻文书都充满了对“高官”门第的虚幻追逐,那浮华的空洞,早已浸透在世俗的呼吸之间。我们企图用地位、金钱、情欲这些“伪药”去填补那与生俱来的空缺,却不知这些药本身就在加剧灵魂的病变。
真正的清醒,往往始于幻象破碎的坠落时刻。当一切外在的填充物被剥去,生命的本真空缺才赤裸呈现。陶渊明挂印归去,并非逃避,而是洞悉了“富贵非吾愿”的真相后,选择与那无法填满的空缺坦然相对。他“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的草屋,恰恰映照出灵魂无需伪饰的澄明之境——空缺本身原来不是深渊,而是生命最真实的地基。
王阳明于龙场驿的困厄中,在石棺中静坐凝思。当外在的浮华与喧嚣尽数褪去,他直面了生命最本真的存在状态。正是这直面空缺的勇气,让他在困顿中开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至理。那石棺之内的逼仄空间,反而成为精神无限翱翔的起点。原来空缺并非敌人,而是自我认知的疆域;不填充它,方能容纳整个宇宙。
我们行走于世,皆带着那与生俱来的空缺。有人终生奔忙,用金玉将其镶嵌;有人放浪形骸,试图以欲望的洪流将其淹没。这些皆是镜中幻影,药铺里排队的药瓶永远治不了灵魂的干渴。那空缺本是生命留给我们呼吸的孔隙,是光得以照进来的缝隙。当西门庆坠落狮子楼的一瞬,当王阳明石棺中顿悟的一刻,他们短暂触及了真相:生命的空缺无需恐惧,更不必徒劳填塞。
我们终将明白:那空缺,并非要命的病灶,而是生命得以舒张的余地。像一片秋叶飘落,映出天空的辽阔;如石棺中的静坐,孕育着宇宙的回响。空缺,本是灵魂的留白,唯有任其自然敞开,方能照见存在的澄澈本相——原来我们不必穷尽一生去追逐那填满空洞的幻影,真正丰盈的生命,正在学会与那空缺安然共处的一刻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