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邋是我的邻居,说邻居有点勉强,房子和房子挨在一起的才是邻居。我和阿邋的家中间横着一条堤岸,这条堤岸是用来阻挡潮水的,除了这条堤岸,另外还有一条堤岸,与横在我和阿邋家的这条堤岸垂直,从这条堤岸下去七八里,就是茫茫无边的大海,我和阿邋分住堤岸的两边,只不过他们家离岸近一点,我的家稍远一点。但与阿邋相比,我离大海更近,如果哪天真有潮水袭来,我想先死的是我,然后才是阿邋。
我每天上学都要从阿邋家门前走过,是一条必经之路,在我们十四五岁的时候,所有人的生活依然很穷,上茅厕都要蹲上很长的时间,因为没有实在的东西拉。镇上有几家生活好的也只是相对而言,一般一个孩子的人家还会好一点,但没有一家是一个孩子的,那时候不仅穷,还没有娱乐,电灯、电话、电视什么都没有,晚上很早的时候灯一熄就睡觉了。夫妻困觉是那时候最大的娱乐,所以那时候家家户户就不止一个孩子,如果真是一个孩子,生活还糊的去,两个的话还可以勉强撑一撑,但三个或者三个以上的就有点头疼了。
阿邋的父母就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三张嘴。在最初的几年里,阿邋家是吃干饭的,我们那里的生活习惯是早晚吃稀饭,中午吃干饭,伙食也是中午相对好一点,早晚两顿就稀饭搭 咸菜了,咸菜也就是腌咸菜,腌黄瓜,牛角瓜和萝卜干,没有其它的花样,除了阿邋本人,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等他们兄弟俩肚皮开始放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有点顶不住了,就开始愁眉苦脸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一哄而上了,不到大半月计划粮就给哄完了。阿邋小我一岁,在我半拉子大的时候,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时候,阿邋家就很少吃干饭了,一年到头全是稀饭,但是仅靠有限的大米熬一家人的稀饭还是远远不够。我们那时候的生活什么都是计划,计划就是限量,量一限质量就没有保证,质量出了问题熬出来的稀饭就能照的见人,就象洪湖水浪打浪,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不扛饿。我们那时候对生活的要求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吃饱就可以了,为了能让阿邋兄弟姊妹吃饱,阿邋父亲会在计划之外购买一些粗粮,有地瓜干,有玉米碴子,有小麦磨成的碎碎,杂粮和大米掺在一起,熬出来的稀饭既香还粘稠,而且吃起来还爽口,阿邋的的稀饭是我们这个镇上最具特色的。人在穷的时候,观念也会有问题,以为吃杂粮已经是很穷很穷了,到了九十年代,人们才发现,粗细搭配更加健康,而阿邋家却早在二十年前的他们的生活里,无意间植入了这种理念,因此,阿邋一家人一直以来几乎没有毛病,而且个子还比一般的人要高一点。
阿邋特别能吃,阿邋的弟弟也特别能吃,他和他弟弟的这种饭量持续了好多年,吃饭的人一多,再加上饭量个个都不小,他们家熬粥要熬一大锅,他们家的锅,要比一般人家的锅大,碗也特别大,他们家盛粥的碗和西北人吃面的碗一样大,因为长期喝粥,阿邋也喝出了不少的经验,刚出锅的粥是相当烫嘴的,但阿邋自有阿邋的办法,阿邋喝粥不是喝粥,是走圈儿,用嘴沿碗边走圈儿,碗边上的粥没有中间的烫,等走圈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一碗稀饭只剩下半碗了。天气渐热的时候,阿邋家会在外面放一张低矮的桌子,旁边再摆上一排爬爬凳,爬爬凳是我们长沙镇一种独特的叫法,就是四四方方的那种矮的凳子,矮了就近乎于爬,晚上放学从他家门前走过的时候,熬好的粥已经一碗接一碗的端上桌子晾在那里了,等粥的温度晾到和人的体温差不多的时候,那一满口一满口吃进去,既舒服又实在。但长期吃粥也不都是好处,它的坏处是容易把肚子撑大,就象一个皮球罐进去的气越多,皮球越胀,每当阿邋吃完了粥,肚子就象弥勒佛,阿邋吃粥有个不好的习惯,非得把粥迟到嗓子眼不可,吃完粥碗舔干净,饱嗝一个接着一个,甚至坐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眼睛在那里木无表情的直翻。民间有一种说法,说吃什么补什么,尤其是动物的内脏,有人摔断骨头就熬骨头汤,但我从阿邋的身上发现,不仅仅是动物的内脏,五谷杂粮也具备同样的效果,阿邋的大门牙和玉米籽儿就是一样的形状,长期喝粥就把阿邋的上嘴唇喝的微微上翻,这样一翻,阿邋的那两棵大门牙没有一点遮挡,一览无遗,这样就导致了人们只要一想起阿邋,首先会想到他的门牙,然后才是他的眼睛和鼻子。
即便是粥,在阿邋家也有说法,冬天的时候,气温低天日短,在这个季节熬的粥就会稀一点,稀一点的粥就可以喝,而到了夏天,天日就长了,粥就熬的相应绸一点,水分也少,水分少了就扛饿,这个时候的粥就不是喝了,所以阿邋家既在喝粥也在吃粥。
声音在我们那个年代对我们充满了深深的吸引,爆米花的声音,敲砸糖的声音,卖棒冰的声音,电影里打枪的声音都无不吸引着我们,这些声音就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奏鸣曲,同样,阿邋家喝粥的声音也在我们心里奏鸣,所有在我们心里难以忘怀的声音都是我们那个年代最美的音符。
被这种声音所吸引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同学邵云,邵云才是阿邋家的邻居,一排房子中间也就隔了两户人家,阿邋家喝粥的场面蔚为壮观,一家人喝粥的声音此起彼伏,再加上阿邋家五颜六色的地瓜干粥,玉米碴子粥,小麦碎碎粥,煞是好看,这使得我的邵云同学久久不能释怀,她就不知道阿邋家的粥有多么好吃,同样的饭菜,别人吃起来的时候总觉得比自己吃的香。于是,邵云就跟她的妈妈要粥喝,围着她妈妈的屁股象猫一样盯前盯后,她妈妈骂她是个呆子,说没得吃的人家才这么吃的,但我的邵云同学还是不依,我的那些女同学经常用这个办法缠着母亲要东西,要吃的,要彩色的皮筋,要花衣裳,不如愿了,就在喉咙里嗯嗯,声音不高,半哭不哭的样子,要是得不到满足,嗯嗯声就拖长了,还转弯儿,稍大一点才知道,这个也叫发嗲,这也是我女同学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武器总掌握在女孩子的手里。
喜欢孩子的父母总是拿孩子没有办法,邵云的母亲也被邵云嗯嗯得没有办法。那是邵云的母亲第一次熬那样的粥,邵云的母亲认为熬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所以,邵云的母亲在熬粥之前,没有想过要向阿邋的父亲学习或者讨教一下,做任何事情都有技术,熬粥,也是有技术的。邵云的母亲说邵云是个呆子,她才是个呆子,她就没有想一根地瓜干和一粒米是不一样的,不仅大小不一样,硬度也不一样,先要把地瓜干浸泡,泡软了之后才能煮,急火煮开之后还要把炉膛里的柴火抽掉一些,改成文火,地瓜干煮到半成熟的时候再把泡好的米倒进去,大火煮开,等八成熟的时候抽掉炉膛多余的柴火,余火将尽的时候,粥也就熬的差不多,中途还要看管,看管不好稍不留神粥会从锅里潽出来。邵云的母亲在私自熬粥的时候把这些步骤全给省略了,这一省略熬出来的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米是米,地瓜干是地瓜干,我的邵云同学吃了这样的粥就胃疼,没有煮烂的地瓜干横在胃里肯定是要疼的,有了这次上当的经历,我的邵云同学就再也没有和她的母亲提过这个要求了。
自从我从堤岸那边搬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阿邋吃粥的情形了,但他的样子却黏在我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