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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123--《显微镜下的大明》-马伯庸的基层历史观
2020年3月12日第一次阅读
可读性85分
马伯庸
长久以来,历史在我们脑海中的印象,是烛照万里的规律总结,是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这虽然是正确的,但是确实在太高了,高到没什么人情味,即使有些讲述者有意放低视角,也只停留在庙堂之上、文武之间,关心的是一小部分精英,再往下没有了,或者说记录很少。
自己喜爱读明清两史,因为再向前的纪录经过太多岁月的粉饰,变的模模糊糊;再向后,又因为讳莫如深,变的倾向明显。但明清则不同,既史料详实又可畅所欲言,但无论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还是樊树志的《崇祯皇帝传》,无论是张宏杰的《曾国藩传》、还是梁启超的《李鸿章传》虽都精彩异常,也带来了很多的思考与成长,但总有一个疑问萦绕不去——有些人怎么老出昏招?而他们作为古代政治的精英阶层,不可能是一无是处的愚人,那为什么这么多明显的错误呢?读了马伯庸的这本,让我稍稍能够体会到这些精英阶层的无奈与困境。不说古人,就在我们身边,也不乏徽州丝绢案的推诿扯皮、婺源龙脉的阶层掣肘、彭县小吏的蜂拥贪婪……细思极恐,导致换代的元代保税与宋代买扑,在办公室里、红头文件上还少吗?
本书讲述的,是六个深藏于故纸堆中的明代基层政治事件。
这六个事件聚焦于一府一县乃至一村之内,记录的是最底层平民的真实政治生活:当遭遇税收不公时,他们如何愤起抗争;当家族权益受到损害时,他们如何兴起诉讼;当政治利益与商业利益发生矛盾,他们如何与官府周旋博弈;当朝廷要求整顿户籍,他们又是如何从中造假牟利……
而其中最为精彩的,莫过《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它讲述着一个坐落于后湖(玄武湖)中的冷门机构——大明黄册库从建立到衰败的全过程。让我们了解明代的基层统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一、玄武湖的前世今生
中华大地上湖泊众多,风景各有不同,假如把它们比拟成人类的形象:鄱阳湖端方温润,像一位气宇轩昂的名士;洞庭湖气象万千,如同一名才华横溢的诗人;太湖恢弘大气,宛如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侠;西湖精致秀美,必然是一位清纯少女……
而在这一群俊男美女之间,恐怕只有位于南京城外的玄武湖是一个例外,若将它比作人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应该是一位满脸悲苦的沧桑大叔。
玄武湖,古称桑泊,孙权把她改成蒋陵湖,此后又得名“后湖”,意思是在宫苑之后。此后这座湖泊的名字一直被改来改去,什么玄武湖、昆明湖、饮马塘、练湖、习武湖等等。期间被数次缩小、改建、造田等等折腾,而玄武湖这个名字来历,据传说是人们曾在湖中发现两条黑龙——其实就是扬子鳄,黑色属北方,北方有神兽曰玄武,玄武湖的方位恰恰又在建康城北方,因此得名。
到了明代,则被划为大内密地,严禁耕种、打鱼与闲人接近,玄武湖如今在梁州上设有一栋二层小楼,里面有明代黄册遗址文化展,虽然没有什么实物,但设计上颇有可观之处,20年要前往观之。(标注1)
二、朱元璋的霸气改革
明代知县的地位很微妙。他在一县之内并分乾纲独断的土皇帝,更像是一个“各宜体谅”的协调角色。朝廷下发的训谕政令要落实,乡绅豪强的需求要安抚,平民寒户的生计要照顾,军队与地方的关系要斡旋,甚至连衙门里的胥吏都不得不有所顾忌——诸房小吏都是世袭职位,熟知当地情况与文书技术,真想搞出什么猫腻,一个外来的流官很难查知。
朱元璋针对皇权不下县的历史俗成,却野心勃勃的推出了长达十年铺垫的户籍里甲制改革,让人敬佩。
他为改革设置两个目标:第一,击破横亘在朝廷和基层之间的利益集团,提高对基层的掌控力;第二,避免高昂的管理成本。
朱元璋的算盘打得很巧妙:皇权暂时下不去,那我就把你们的权力进一步的切割、切碎,分散给更多的人。一块蛋糕,拿刀切蛋糕的人权力最大,大家都听他的,现在朱元璋扔过来十把刀,每个人都可以轮流切一下,原来切蛋糕的人自然权威丧失。这与在现代制度中,一把手总喜欢开扩大会议如出一辙。
它的精髓在于把政府让渡给绅权和族权的权利,做了进一步的细分,保证每一户人家都有机会掌握基层权力,这一招看似基层更加分散,反而让中央权威回来了。
三、KPI操盘手的弄巧成拙
里甲制的创意来自刑部尚书开济,开济是洛阳人,是个管理方面的天才。除了里甲制和黄册四柱之外,他还一手建起了大明官员的KPI考核制度,例如他给给每个部委的文书处理都定下了一个程限,根据完成情况来评判工作,结果“数月间,滞牍一清”,大得朱元璋的褒奖。
但开济本身的性格有问题,加上自古管考勤的人,从来都不受同事待见,其他官员逮到机会就拼命黑他。有一次,开济牵涉一起官司,御史趁机上书,说这家伙每次都带两份相反的奏章觐见,听天子的口气意向,再拿出合意的一份上报,以此邀宠。
拿两份奏章上朝这种事,不是开济这种脑子还真想不出来,当然最后因为太聪明,最后就被弃用了。所以说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就像红杉资本的沈南鹏所说:“自己人生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聪明”。
四、户籍制度的步步为营
中国自古有两股力量始终在纠缠对抗,一股力量来自中央,千方百计想搞清楚基层的情况,另股力量来自基层,千方百计不让中央知道实际情况。尤其是一涉及钱粮徭役之事,人类的想象力和智慧是无穷的。上头有多少条政策,下面就有多少条对策。汉代搞“ 案户比民 ” ,民间就敢 “ 舍匿虚田 ” ;隋唐有 “ 大索貌阅 ” ,民间士子就敢 “ 冒籍取解 ” ;宋代搞 “ 衙前差役 ” ,老百姓就会 “ 析居避役、鬻田减户” 。
朱元璋每一项政策都经过反复推演,有设计、有试点、有铺垫、有妥协,策略务实而有弹性,一步步走得十分扎实。利用十年的时间,从“户帖”到“赋役黄册”,从“一百一十户里甲”到“鱼鳞图册”,从“粮长制”到“实习历事”,层层推进、有条不紊。
朱元璋别的施政成败姑且不论,至少在地方户籍建设上,他展现出了一个成熟、理性、精明且极有耐心的政治家手腕。其中的管理手段之稳重,放至今日仍有参考价值。如果你进入了一个体制内企业或单位任一把手,能否想着循序渐进的,利用十年推行你的政策?大概率不行。不说十年,能有三五年谋划并逐步推进一个政策的领导,我们就可以开始顶礼膜拜了。
想想看,如果朱元璋制定户籍政策是既不论证也不调研,一拍脑袋就定、一定就推、一推就乱、一乱就镇压、镇压不住就遮掩,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大明能不能延续下去可真不好说。
五、正经歪唱的熵变定律
任正非在华为的管理中,最为推崇熵增定律,也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是指无序混乱的程度,熵增定律是指在一个独立的系统里,熵一定会随时间而增大,从井然有序走向混乱无序,最终导致灭亡。任正非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有类似的规律,企业的发展的自然法则也是熵由低到高,逐步走向混乱,并失去发展的动力。”
其实小到一个团队,大到一个国家,熵增定律都是无处不在,更何况,朱元璋的这套户籍制度也不是完美无缺,他太过理想化,从根上想搞绝对平均主义,又为了稳定民众束缚的太紧,指望他们世世代代都趴在土地上不动。
朱元璋在位时,这一系列制度尚能执行,他一死,这套户籍制度,因为没有随着变化而变化,便开始发生了不可不免的衰亡。大明与现代官场都有一个特点:上头重视什么,下面未必会重视,往往得三令五申;但上头如果不重视什么,下头立刻心领神会,迅速废弛,堕落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虽然到最后有一些制度还被忠实的执行着,可是社会环境一变,当初的举措,反而变成了恶政赘法。比如三位一体的锢民之术,导致了永不停息的流民之潮等等。
例如黄册到了后期,洪武十四年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黄册库房数量扩张到了七百八十七间,阁架三千零八十六座,其中收藏的黄色数量接近二百万册。
黄册投入运营之后,朱元璋是这样安排的:所有官员和监生相关的支出,由国子监负责,如果不够,则由都税司以及江宁、上元两县补足;笔墨之类的文具支出,由刑部、都察院负责,不够的话,再由应天府补足;房屋、册架、过湖船只、桌椅板凳之类,由工部负责添造修理;其他琐碎支出,则由户部负责。
一处花费,居然要七八个中央和地方各个衙门来养活。
可是稍有财务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个看似完美的结构运转起来有多么可怕。
任何一个部门在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上,都会消极怠工。明代如此,现代亦然,所以KPI必须与他们的职责相对应。
大明就好像一个动脉硬化的病人,因为长期贪婪的吃油腻食物加酗酒,身体各处血管已变的狭窄无比。血液淤积于中途,无法送至中枢。张居正的改革是在血管里放了一连串支架,暂时保证心脏获得足够供血,可是他没办法改变大明暴饮暴食的习惯,也无法逆转血管劣化的趋势。时间一长,血液越发油腻,血管越发脆弱,梗塞点越来越多。到最后就连支架也没什么效果了,只能靠“三饷”之类的举措,像打吗啡一样疯狂透支残存的生命里。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谁当权都无关大局,都难以避免大明的覆灭,它的覆灭实际是一个系统性的崩塌。
马伯庸带我们见到了明朝最基层的政治生态,让我们明白庙堂之上的种种抉择之难,明白历史大势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时的嬗变。
他在这本书里,给我们讲到了具体到每一笔银子怎么分摊,具体到每一封状书怎么撰写,具体的民众闹事、官员开会的种种手段,具体到各个利益集团的辩论技巧。一应在目,恍如亲临,让我们看的汗流浃背,仿佛就站在梁州之巅,俯瞰大明朝一点一点的腐烂。如果这种亲临感让你联想到了身边的一些人、一些事,那我们在用显微镜的细微观察之时,也要记得用历史的长焦距来度量,自己所经历的不过在上下五千年中反复上演,所以确实没什么好焦虑。
“远景心态”也许就是读史最大的收获吧。
2020年4月6日星期一
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