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刻是孤独的。
太阳以一天最美丽的色彩下坠到西边看不见的时候。
姐姐的电话把自己从纷乱如麻头疼炸裂的梦中叫醒,聊了几句就被领导叫过去工作以后。
早上看病时候的孤独。
这段时间腿疼加重,再不看怕就隐患。但到底心里是怕的,九点多才磨蹭去挂号,心里想的是简单就医,反正目的就是针灸和理疗,哪里治疗都差不多吧,不必舟车劳苦疲惫不堪失去却治疗的勇气。于是找了一间不太出名的医院,挑了挑一位比较有名的中医,口碑还特别好的医生。挂号窗口特意说明要段医生的号,回答说上三楼直接找,这里不分号。
小医院人少就是方便,整个医院的人都不多,看着心情也没那么堵。三步两步就到了三楼理疗室,人也不多,号都不用叫,护士直接说你就在这等着,前面一个人,接着就是我。共两人。我以为会很快,可是每一个环节都拖沓良久,良久。每一张凳子都是满的,每一张床都是满的。原来每一张凳子上的都是等待治疗的人。每一张床上的人都是等待扎针的人。他们都是时间的拖沓者。
我毫不起眼地站在一旁,听着喜马拉雅音频,一边盲目地看着各色人在眼前忙碌。我站着,腰杆刚开始是直的,后面就各种弯都不舒服了。就这样足足站着将近两个小时,望着眼前那位唯一的德高望重的老中医----今天我就是冲着他的名声来的----被屋里几乎全部的患者包围着问着话和说着说着感谢的话。他真的是这间治疗室里唯一的医生一样,穿白大褂的蓝大褂的都围着他咨询或者请教。床上躺的,凳子上坐的,都要经过他的手。他就像风,要拂过屋里所有人。
老中医拂过几个角落以后,飘到我的跟前,再不飘过来他们得下班了吧。问我你哪不舒服?我说腿。他说你得躺着,拿床号排队吧。于是给了另外一张序号的纸条,又开始等。挂号单和新冠承诺书依然在手里拽着,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这次有目的地看和等,看着哪个床位空了好把自己填补上去,在一道题目上不断做着填空一样,得填上。
来得早的人,陆续在离开。离开之前都亲切地说:谢谢段老,段老周五见。一副熟人之间的情真意切。眼前的段老,真的是屋里唯一的风、光、电,是屋里的空气。对,屋里的空气,不可缺少。发着光的不可或缺。
坐在凳子上的高鼻梁大眼睛的乌克兰美女,为什么说她是乌克兰的,看着像,又据说附近住着很多乌克兰人,就当她是吧!老中医这时候轻俏戏谐对乌克兰美女笑说:一会就轮到你了,不要拿大眼睛蹬我呀,怪怕怕的。呵呵呵地笑。这样的笑如果堆在其他人脸上,必定不堪,流里流气的非分不堪。可是在老中医的脸上,并没有。也是奇怪!我移眼过去,看了看老中医的脸,两条沙丘一样的眼袋平息了江湖男女愿想,一脸真诚替代了其他。一定是我想多了的。乌克兰美女口罩之上一双大眼睛,睫毛微翘成了屋里的杨柳,眼里都是春风。但她显得那么孤独,安静地坐着,什么都没说。我也安静地站着,只是耳朵里的音频落不到心了,飘了。
夹杂着粤语的对话在左手边的一对,聊的是经过治疗以后的好转。粤语生硬,深圳多半讲普通话,突然听到广东口音的粤语很不习惯。那一对老人,没有子女的陪伴,全程由老太解释和操劳,老头似乎是肺部问题不小,每每关键时刻都咳嗽。段老说你忍着别咳,我要扎针了。如此种种,在眼前拖沓着。
我感觉到了孤独,一种肉体的孤独,孤独的肉体要独自接受惩罚的孤独。想逃,逃离那样的时刻。正是由了自己多次的逃离才在腿部受伤一年多以后的今天,下了决心看中医接受扎针。可还是想逃啊!
再等下去,恐惧该来了吧!
老中医自顾自地说:屏住呼吸,放松,脖子往下坠,手交叉盘放在脖子后面。咔嚓咔嚓骨头在修正。噼啪噼啪,一阵有秩序地拍打背部,松弛的肌肉会不会像肉松,有了呼吸的缝隙。紧致的肌肉,突然就得以松懈,一定很舒服吧!乌克兰女孩仍是安静地任由老中医把她的手臂掰来掰去,把脖子拧来扭去,把身子前驱后弯,一番折腾,舒服而疼痛的折腾。乌克兰女孩终于呀地叫了起来,毕竟是疼的。老中医住手,说好了。
我的肩颈也疼过,很多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不堪其苦的经历。现在也有犯病的时候,只是这时候顾不上肩颈。困扰我一年有多的腿疼,无论多么难忍,我都必须面对了。
乌克兰女孩临走前,拿出手机,手机屏幕上一大段文字。凑到老中医的眼前,刚好也在离我不远的前面,我那2.0视力的眼睛,立刻看到了大意:谢谢您的治疗,我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您。老医生和他的助手也在手机前念出了声音。老医生又是呵呵大笑。
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每天面对病患,每天在针灸、药贴、酒精、各类人之间,还能保持欢喜和笑声,一定是在其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段老段老地叫个不停,不是幸福是什么?一个人享有的幸福和他的付出,一定是成正比的。
我看着四号床空下来了,自己换了一张消毒垫准备着,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趴着也不是。已经临近下班,依然没人顾得上安排我。屁股疼应该趴着吧,可这么早把自己撂趴着,挺不堪的。我还是坐着吧!在那张躺过几轮人来不及收拾的理疗床上,还是逃脱不掉等待的过程。
我又等了十分,才等来护士简单地问了几句后按压我的腰背,问我疼不疼?我说平时不太疼,可现在是疼的。这次主要是屁股和腿疼,想治治。
护士说腰也是有毛病的。于是一个冰冷的电流贴子贴在了腰上,花洒一样强烈的刺痛均匀地铺开的时候,护士问有感觉吗?有。力道能接受吗?能。
于是她走开了,忙别的床去了。把我的疼腿撂在一边,因为老中医还没有空。针还是要老中医扎,这就是挂他的好的最后的福利了。也是我苦苦等了这么长时间最后的心理安慰。我甚至觉得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位白大褂,谁扎都一样。可是这屋子听到的段老段老的声音,又觉得要相信姜还是老的辣。特别是中医行业经验意味着可靠。
大概过了几分钟?十几分钟?我不知道,我只感觉电流如一把力道轻微的小锤,捶打我的老腰释放了长年的委屈,满是舒适的释放。流于筋表的放松像一条河流,流过我紧张的腰背。
就在这时老中医过来,问哪个部位疼。我说:屁股和腿。他一下扯下了电磁贴,轻松的流浪着舒适的河流消失了。他压了压我的腰,我说也疼,不知道是腰疼引起腿疼还是腿痛引起了腰疼。他说是腰。并补了一句:腰肌劳损引起的坐骨神经痛。他就不多问了。于是就在我屁股、腰、腿这几个地方扎了几针。
后来护士告诉我扎了四针。当时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如何化解害怕,和不堪。
我很尴尬地半敞着裙子趴着床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我不能想象自己的不堪,腿是光的,屁股用一条毛巾搭掩了一下,护士说我帮你盖个毛巾啊阿姨。我听到她叫我阿姨。我又想到我头顶平时不轻易显露的白头发一定乱出了雪花状。
我一定狼狈不堪极了。我觉得忍了这么久才到医院治疗的理由更加地有理了。
电流毫无障碍地刺过僵硬的筋骨,痉挛似地抽动, 我猜想的,反正我也看不见,脑子里都是对面女孩裸露的肩随着电流一阵一阵的抽动,像起伏的山峦在迷雾中忽隐忽现。对面的女孩可真白啊,脖子欣长,窗透出来的光落在了白皙的影子上,我虽然看不见她,但我觉得她一定很美。在那样一个治疗室里能觉得美,难道是我年老色衰的焦虑?难道是被唤做阿姨的低级认知?突然的被唤做阿姨,就好像触电的初恋一样让人猝不及防,昏了头脑。
那个时刻我是孤独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支离破碎捕抓失去的体验。
我的脚被一阵电流穿过,要不要叫护士把电流调小一点?还是不要了,十五分钟而已,我也要体会到筋骨被放松后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