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第一场霜来得突然,王老栓清晨推开茅草屋的木门时,发现门槛上躺着团黑乎乎的东西。霜花在枯草上结出细密的冰晶,那团黑影在晨曦中微微颤动,呼出的白气像一缕游魂。
他蹲下身,枯树皮般的手指拨开晨霜,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是只乌鸦,左翅膀不自然地耷拉着,胸脯急促起伏,黑色的羽毛上沾着暗红的血渍。王老栓的呼吸凝滞了——乌鸦的爪子紧紧攥着一截红绳,绳头系着半片青瓷,像是从什么器物上碎裂下来的。
村里老人常说乌鸦报丧,碰了要倒大霉。但这鸟儿突然发出"咔"的一声,像折断的树枝,让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摔断腿时,在雪地里无人问津的滋味。那时他躺在自家院子的冰面上整整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才被路过的货郎发现。
"造孽哟。"王老栓扯下灰布头巾裹住乌鸦,转身时瞥见屋檐下有片黑羽毛在打旋。他没在意,更不会想到这片羽毛将改变杨家沟几十户人家的姻缘。
乌鸦在炕头养了半个月。王老栓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玉米糊嚼碎了放在掌心喂它,用烧酒给它揉翅膀时会哼些不成调的山歌。第三天下工回来,发现炕沿上多了颗红色的塑料纽扣,在煤油灯下泛着微光,纽扣背面还粘着半截白线。
"哪来的?"王老栓捏起纽扣对着油灯转看,乌鸦歪头看他,突然扑棱着能动的右翅飞到他肩上,喙轻轻啄他耳垂。这是乌鸦第一次主动亲近他,羽毛扫过脸颊时带着山风的气息。
第二天傍晚,村里最泼辣的寡妇杨金凤来借镰刀。她三十出头,丈夫在矿上出事那年,她一个人抡着扁担打跑了来抢抚恤金的婆家亲戚。此刻看见王老栓肩上的乌鸦,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竟倒退两步,发髻上的银簪晃出细碎的光。
乌鸦却突然飞到她发髻边,那颗红纽扣不知何时嵌在了她盘发的银簪上。"这..."杨金凤摸到纽扣时脸突然红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她今天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花褂子,第二颗扣子的位置只余线头。
一个月后,杨金凤嫁给了村东头的篾匠刘二。喜宴上喝醉的刘二说,那天看见杨金凤簪子上的红扣子,衬得她脸色像三月桃花,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县城见过的绸缎庄大小姐。
第二颗是蓝纽扣,铜钱大小,边缘有圈锯齿,像是从军装上掉下来的。乌鸦把它丢在了知青返城前留下的破课桌上。当时王老栓正帮村小学整理仓库,下乡支教的小周老师捡起纽扣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她手腕的胎记上——形状恰如那颗纽扣的锯齿边缘。
"真奇怪,"小周老师把纽扣按在胎记上,严丝合缝,"我奶奶说这是上辈子留下的记号。"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金色,王老栓注意到她教案本里夹着张照片,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天安门前微笑。
三个月后,小周老师嫁给了县里来修水电站的技术员。婚礼那天王老栓看见新郎军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缝着蓝线,而新娘手腕上的胎记被一朵蓝丝绒花盖住。乌鸦蹲在喜棚的竹竿上,羽毛被鞭炮的火星映得发亮。
村里开始传王老栓是"乌鸦媒人"。光棍们偷偷往他院里送高粱酒,大姑娘小媳妇路过茅草屋时会故意放慢脚步。老槐树下的闲话越来越离奇——有人说看见乌鸦半夜变成穿黑裙的姑娘,还有人说那些纽扣会自己找主人。
乌鸦则越来越神气,黑羽油光水滑,飞起来像块上好的绸缎在阳光下流动。它开始往王老栓的破碗里丢些亮晶晶的小物件:碎玻璃、铜钱、甚至还有颗生锈的子弹壳。但王老栓最在意的还是那些纽扣,每颗都像藏着说不清的故事。
立冬那天,乌鸦衔来第三颗纽扣——翠绿色的,玻璃材质,中间嵌着朵小梅花。这次它直接把纽扣丢在了来买鸡蛋的李秀荷篮子里。李秀荷是村支书的女儿,在县医院当护士,据说早有心仪对象。她捡起纽扣时脸色突变,连夜坐拖拉机回了县城。
后来王老栓才知道,李秀荷暗恋的医生白大褂里永远穿着件绿毛衣,第二颗纽扣就是朵梅花。那医生本是上海来的专家,家里早给定了亲事。可就在李秀荷回县城那天,专家的未婚妻突然退婚回了南方,留下话说梦见丈夫衣服上长出了梅花。
王老栓的名声传到了镇上。乡文化站站长带着相机来采访,非要拍乌鸦送纽扣的镜头。乌鸦却突然暴躁,把站长的干部帽啄了个洞飞走了。当晚王老栓举着煤油灯在谷堆后找到它时,发现它爪下按着颗白色贝壳纽扣,上面有道细细的裂纹,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这颗纽扣让王老栓彻夜难眠。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道裂痕,三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也是这样的白纽扣,从女知青林晓梅的衬衫上崩落,滚到他脚边。那是1975年的夏收,十八岁的王老栓在打谷场接住晕倒的林晓梅,她苍白的脖颈上就挂着这么颗纽扣,在挣扎时被他的镰刀柄碰断了线。
记忆像溃堤的水漫上来。林晓梅是上海来的知青,会弹月琴,总爱在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唱歌。村里后生都爱看她挽着裤腿插秧的样子,小腿白得像新剥的茭白。但她眼里只有大队会计的儿子张建国,那个会写诗的年轻人。王老栓记得张建国有本红皮日记,扉页夹着颗白纽扣,说是林晓梅送他的定情信物。
乌鸦的叫声惊醒了他。天刚蒙蒙亮,鸟儿焦躁地在房梁上踱步,嘴里似乎叼着什么金属物件。王老栓举起煤油灯,看见一点银光在乌鸦喙间闪烁,那分明是颗做工精致的银纽扣。
"给我。"他伸手,乌鸦却飞向窗棂。追逐间,王老栓撞翻了墙角的腌菜缸。坛子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早起拾粪的张老汉——正是当年的张建国,如今已驼背花白,右腿在批斗那年落下了残疾。
乌鸦突然安静下来,将银纽扣丢在张老汉脚前。老人弯腰时,一本红皮日记从怀里滑出,发黄的纸页间漏出几缕用红线缠着的黑发。王老栓认得那本子,就像认得那颗银纽扣上刻的"林"字——当年林晓梅总爱把名字刻在随身物件上。
"是她...回来了?"张老汉颤抖的手捧起纽扣,突然老泪纵横。乌鸦落在老槐树最高的枝头,发出一声长鸣,惊飞满树麻雀。王老栓看见树杈间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像是挂了三十年的蛛网突然显形。
谜底在那天下午揭开。村里修水渠挖出个生锈的铁皮盒子,里面是件腐朽的红色嫁衣,前襟密密麻麻缝着各色纽扣——红的、蓝的、绿的、白的,像片褪色的彩虹。唯独心口位置缺了一颗,露出被虫蛀空的丝绸。嫁衣口袋里有两张1977年的返城通知书,一张写着林晓梅的名字,另一张被撕得只剩半截,依稀可见"张建"二字。
王老栓终于明白乌鸦从哪找来那些纽扣。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林晓梅没能等来张建国的私奔约定——他被当村支书的父亲锁在了地窖。次日清晨,人们在槐树上发现挂着的嫁衣,树下是林晓梅的牛皮鞋,鞋头各缀一颗银纽扣。返城的知青说看见她穿着单衣走向冰封的河面,再没人见过她。而张建国被放出来时,手里攥着的正是那颗从嫁衣上扯下的银纽扣。
张老汉当晚在槐树下喝了农药。葬礼后第三天,王老栓看见乌鸦在啄那件嫁衣上最后的纽扣——金色的,形状像个小太阳。他刚走近,乌鸦突然栽进他怀里,羽毛迅速失去光泽,喙里却还紧紧含着那颗金纽扣。
王老栓把乌鸦葬在老槐树下,陪葬品是那颗金纽扣和半坛高粱酒。开春时,树上来了对乌鸦夫妻,衔来的树枝间总夹着各色线头。村里新来的小学老师发现,每当月光照在槐树新叶上,那些叶子沙沙作响的节奏,像极了《茉莉花》的旋律——正是当年林晓梅最爱弹的曲子。
而更奇的是,村里那些得到过乌鸦纽扣的夫妻,孩子手腕上大多带着纽扣形状的胎记。杨金凤的儿子右手腕内侧就有个清晰的红色圆形印记,像颗永远洗不掉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