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琉璃。
认识琉璃,是医院里。我发烧,三天不褪,人恹恹的,窝在来苏水的包裹里,像冬天的三色菫。
门一闪,她进来,病房里突然一黯。
她像一束明蓝的雏菊,把整个秋天的丰实与艳丽全杀死了,只留下她自己,鲜艳夺目的眩人眼。我看着她,心底里且惊且羡——平凉竟也有此等人物?
她卸下黑色的双肩背包,大喇喇扔到对面的病床上,一屁股坐下来,真不知她哪来那样大的劲,纤巧的身子竟把厚实的木板床压得忽悠悠颤。
我皱眉,先前的欣赏略略的褪。
她笑模笑样的瞅瞅我,艳嘟嘟的红唇一牵,笑了,“你不会是在嫌我吧?我可是正经八百来住院的。”
我愣住,诧异的观察,“她这样子像是来住院的?”
她跳起来,兀自嘟哝道,“居然不信我,等着。”手忙脚乱一阵翻腾,拎出了一张纸,坐到我的病床边,嘻皮笑脸一字一句的念:“琉璃,女,三十二岁,诊断病症:肝区疼痛、饭后胀痛尤甚,上腹肿块、恶心、厌油、呕吐、食欲减退、体重下降、消瘦、乏力、间断性发热、黄疸、甚至出现恶病质及出血倾向。体征:肝肿大、脾肿大、黄疸、腹水、下肢肿胀、肝区血管杂音及肝硬化。”
我大惊,倏地坐起身,愣怔的望着她——以我有限的医学常识,这症状,大概是肝癌之类的病,且已是中晚期。她?她竟然笑嘻嘻的当在读笑话?
琉璃,这个叫琉璃的女子,这个美丽的灵台女子,就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闯入我的生活。
我的人生,只两个字便可概括,平淡。平淡的姿色,平淡的际遇。
琉璃的人生,只一个字便可以概括:悬!艳绝的美丽,跌宕的命运。
她生在灵台,却打十三岁起只身离乡,一路颠沛,一路学习。做过保姆,扛过水泥,开过吊车,当过老师,考上公务员,下海做生意。至我遇见她之际,她已是身家过千万的富婆了。可是,她整个人,看起来却透亮的像个大学生,有钱人的奢华与贵气,在她身上半点儿也找不着。要不是由于她安排后事时需要我替她跑趟珠海,她的款姐身份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她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看她。她的笑声在病痛的折磨里渐渐萎靡,却倔强的灿烂。她斜飞着娇娆的媚眼,问我她还能不能迷住我。她一一安顿妥她的后事,然后便娓娓的给我讲她的故事。她说她从不回忆,今次愿意说给我听,是因为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她讲,只是报答我替她跑了一趟珠海的辛苦。
我去珠海的时候,琉璃的女儿叶子刚刚十岁生日,小叶子长得比她妈妈还要漂亮,绝对的美人坯子。叶子甜甜的笑,满脸满眼的幸福。她说妈妈辛苦了好久都没有玩儿了,她说妈妈去新加坡看望爸爸去了,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她说她得抓紧时间学习,免得爸爸妈妈回来会失望。叶子的舞跳得好极了,小巧的手弹出的旋律令人醉。
我忍了一路的泪。只有我知道,叶子的爸爸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是空难。
而琉璃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叶子的爸爸调往新加坡大使馆工作。时不时的,琉璃会去新加坡带些美丽的小礼物送给大家,说是叶子爸爸的心意。
她拼命赚钱,拼尽心力把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分公司开了一家又一家。叶子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开心的生活。琉璃把他们个个照顾的顺心顺意。
琉璃说叶子还小,有个美好的爸爸在,比什么都重要。
琉璃说叶子爸爸的父母年级大了,经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折腾,知道儿子事业有成,知道儿子忙,回不来也没关系。时不时的听听儿子打来的电话,听听他一切还好就是最大的安慰。
为了叶子爸爸定期打给父母的电话,琉璃拿着丈夫生前的录音带,物色了声音相似的人,一遍遍的跟着学。一个西北农家出身的女子,用妖魔般算计和观音一样的圣心,构筑了一对老人晚年的满足与幸福。
琉璃的生活圈里,无人知道她曾经的不幸和正在遭遇的不幸,她说她不需要同情。
在得知自己病情的第一瞬间,琉璃以最快的速度安顿好珠海的一切事务,匆匆返回魂牵梦萦的故乡。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地走完剩下的路。
三两天的高烧就差点摧毁了我的心志!我汗颜着听面前这个妖娆美丽的灵台女子的故事。
她的确得到了想要的安静,这里虽是她的故乡,可是却没有她的亲人。
算来,我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
用她的钱,为她订花,是因为她不喜欢欠人家的情。
只是她不知道,我也不喜欢欠人家的情。跑一趟珠海,侍候她住院,这些,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当然就没必要付费。
一晃,整整七个月了,她的病,奇迹般的平缓了,有好转的迹象了。
三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她离开平凉,回到了珠海。
回去的第二天,她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只一句:还是你厉害,不服都不行,终还是欠了你的情,还不清了。
我回说:我喜欢当债主的感觉,等哪天需要清算时,连本带利,找你。
此后,断断续续的联系,等到她全面康复的消息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原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在天堂却自认为煎熬在地狱,一个在地狱却生活成天堂。
此刻,在冰雪的夜里,蓦然想起远方的她,借此拙文以寄祝福,以寄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相惜之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