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十六岁过半十七岁还不到的那年仲夏。当有所察觉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我越来越清透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老去。那种老，像由内而外的溃烂，是从我的心里漫溢出来的。在正当青春鲜亮明活的表象下，一点一点向全身渗透开来。悄无声息。只有我自己能辨嗅到，那萦绕周身隐约不定废靡的气息。

有人说，不断地回忆起过去那是正在老去的象征。有人说，当人慢慢老去后，会不可扼制地想要想起自己的过去。当，停不下对过去记忆的收集和感觉到自己渐渐老去同时显现在一个人身上时，我不清楚我的生命在发生一些什么。但显然是会发生一些什么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当过去的记忆和老去被放在同一个天平的两端不断考量时，肯定是有一些不为人知或不为我知的东西已经在发生了。

过去的记忆，老去。过去的记忆和老去纠结在一起。

从十六岁过半十七岁还不到的那年仲夏开始，我就老了。

壹

在她还是小的时候，总是有很多聪明的小孩能够回忆起他们很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比如他们一两岁或七八个月大的时候经历过的一些地方一些人一些事。客观上讲,在那个生命最初期如同史前混沌蛮荒的年代一样，有自我明确并清晰记忆的概率是很小的，趋近于零。至少在伊娃自己身上，她能确定这一点。因此不相信。每当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转到这个切入点时，她总是试图在他们忘乎所以的滔滔不绝中悄悄退出。她本能地抗拒进入这种貌似友好分享实质上却谁比谁记得越早就越聪明的游戏之中。

害怕不具备抽离的勇气，只想要更彻底。

她甚至告诉她自己要讨厌这种无聊的游戏，他们明明在暗暗较劲比高下，却谁也不挑破。每个人对他人口中天马行空的过去满眼的不信却又故意露出满脸满嘴的欣羡与崇拜，都是些心口不一的家伙，假惺惺得让人作呕。不知道别人对这种状态的想法是什么，只是她不能理解。这些人究竟是蒙别人还是忽悠他们自己。

甚至私底下很傻地问要好的同学，你这样做会不会很假。

得到的回答是，会吗，每个人都这样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到疑惑不解呢，每个人都这样啊。如果说有什么不妥，那也应该是自己吧。一开始自己不也和他们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吗，只是到了这个话题的时候才悄悄退出，才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不纯，才开始觉得他们是一群表里不一不够真诚的人。也许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但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如果不是因为心虚,又为什么要退出呢。甚至还盲目庆幸这种及时退出让自己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清醒以对，认清以前没看到过的一些看似是事实的东西。但清醒者本身是否有意地忽略了自己是生活在这个圈中实实在在的事实呢。

所有痛苦的开始也许都是这样的。不屑于看到这个世间事件，可偏偏自己又在这个事件世间中。不由自主。肉身跟意志分离开来，虚空。

那你呢，伊娃。听说你小时候是在外地长大的。肯定很好玩吧，可以给我讲讲吗。

那一下子，伊娃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想对别人提起她的过去，她觉得那很没意思也很无聊。可现在这个头是她先挑起的，不至于马上驳了这个提议吧，但她确实不想再说以前的事了。一方面是她心不甘情不愿，另一方面她又不想得罪了这个同学。她不知道这么一件不称为事的小事，在她拒绝之后的后果是否又成了她无意得罪人的因素了。她已经不知道她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了。只因她总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得罪别人了。也有好心的人会提醒说，伊娃，你说话不要那样直来直去，会伤到别人的。可她确实不知道到底怎么又伤到别人了，她没有撒谎也没有欺骗，更无意去伤害谁，她只是把自己的心理反应很真诚得坦白出来而已。结果是不被理解更不被谅解。那些欲求不满的人总是控告说，是她伤害了他们。而她始终困惑不解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什么呢，这么久也不吱声。不想讲就算了。

没什么。哦，谢谢。

你这人真奇怪，谢什么呀，快走吧，晚了就没菜了。

伊娃没想到她想了那么多，事情却意外简单顺利的结束了。也许是她想多了吧，有些人也许只是纯粹的好奇并无恶意。可她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她没想到她想了那么多，正不知所措踌躇的时候，事情居然那么自然就结束了。不是所有人都是怀着恶意试图探寻个人隐私的，有些人也许只是纯粹的好奇，又或是无心地随意一问。可是她又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容易多想，那么神经质的。她不知道，她甚至没有看到什么征兆。当她对她自己有所认识的时候，仿佛已经被某种莫名的东西侵蚀很久了。久得让人忆不起本来的她自己，心里有块地方突然就空落落了，好像被挖走了很重要的东西，只剩下陌生。然而内心似乎总是有一股声音在呐喊，带来间隙性的不安和痛苦。

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并不想刻意隐瞒一些什么，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只是单纯的不想讲而已。不想老是拿同样的东西说事，更何况是那么久之前的。有些事，说第一遍的时候，也许是大家分享着开心。比如我小时候去过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样的事，至今还保留着什么样的回忆等。第二遍的时候，也许是要好的伙伴同学到你家玩。看到书桌上透明玻璃下压着你小时候不同时段在不同地方拍的风格迥异的照片时，为了让他们对你的过去有更深地了解增加亲密感。一而再，再而三，有限的话题中童年总是一个不错的典范，生活也总是在不断地认识陌生人中前进。同样往事的记忆，在讲述中由充满热情的分享到呆板机械的复述直至乏味到无力的沉默。更何况更多的时候这种回忆在人为的因素下，不再是一味纯粹美好的回忆，反而成了有些人借记忆比聪明一争高下或打击伤害他人的有力筹码。

无所谓问题有多少种形式有多少种可能，如果当一切的快乐分享是建立在所有的痛苦伤害之上，那么这种快乐本身就是值得反省的。况且，在那样的年龄，充满了对这个未知世界的无限好奇和想要探险，只想搜寻前面可走的路，激悦着向前。无心回首顾盼。即使偶尔停下来休息整顿，更多的时候，她也只愿意一个人静静地想想过去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她会反复地问她自己一个已经不可考证的问题。就是，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大概很晚吧，是五、六岁或七、八岁左右吧。如果从记事越早的小孩就越聪明这一点来看，伊娃无疑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然而在整个成长的过程中，她有意无意本能地隐匿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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