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天色。
傍晚的时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戏园昏暗的小巷里,年久失修的路面坑坑洼洼。阴沟,积水,垃圾,破铜烂铁般的自行车,左边公厕传来的恶臭。右边是去年政府拔款修缮过的剧场,墙面仍然斑驳,几乎看不出维修过的痕迹--不过是相当于几顿饭钱的拔款。
突然之间,剧场里锣鼓喧天,掌声、叫好声一涌而起。受到惊吓的心脏猛跳几下,然后随着声浪的平息而平息。接着有花旦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顺着剧场的墙壁一直往下走,就能转到后台。急匆匆跑台的脚步掀起呛人的灰尘,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年老色衰的演员正在开脸、捆头。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上堆满了珠花、头冠、拂尘等物,大都残缺不全,几束刚从前台捧下来的鲜花,夹杂其中,十分突兀。一些包了铁皮的木衣箱垒成一堵墙,隔起一个小小的更衣间。
正在发愣,打理剧装的母亲看到了我,带我拐了个弯,出一道小门,再进一道侧门,就到了台下。诺大个剧场几乎满场,终于寻了个座位坐下,立刻就被叶子烟味和断断续续衰老的咳嗽声包围--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儿看到年轻人。戏台用盆花和布景装饰过,灯光打得很亮,竟也有了点金壁辉煌的意味,那些残破的头饰和走了丝发了边的衣裳,也变得花枝招展起来。
一群人唱完转着圈儿下去,单枪匹马冲上来个长须花脸的老生,背上插了四支旗。这老生走了几下台步,大概是表达了翻山越岭的意思,站定了开口便是一声大喝,中气不是很足,拖到后来像快停水的龙头,有点续不上了。刚刚还清风哑静的观众却猛然鼓掌,叫好声此起彼伏。老生感激地略点下头,接着唱下去。我有点恍惚了,仿佛刹那间风云变幻,时空逆转,而我正置身于旧时的戏班,台下有叫卖小吃的小二,陶醉于天籁中的达官显贵,台上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和摇扇轻吟的白面书生。
清醒过来的时候,台上两个腿脚早就不灵便的小生正缠斗在一起。还没看明白,又换了个中年的武生,来的是川剧的绝活变脸。这个我还能明白一点,他一连变了十二张脸,确实不错。变过脸又连续翻了几个跟头,却又稀松平常。正不解,台下的观众突然又大喊大叫起来,掌声不断。原来那个武生正一边谢幕一边解下自己的一具假肢来给观众看。我傍边坐着一个佝腰驼背的老人,手拽一把拐杖,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脸红光满面大放异彩,不知是因为先前那阵剧烈的咳嗽还是心情激动。
散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四月的天还有点凉。我陪收拾完剧装的母亲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那条小巷。戏园的门口还在拥挤,有多年不见今天又重聚的戏迷在道别,有还未尽兴的票友高声清唱,有家属打车来接看戏的老人。想起刚刚在后台,母亲给我头上戴了一个刀马旦帅盔的样子,其实还蛮好看的。
这是十五年前的一个傍晚,空气中有着和今天一样的暑气。我从晚饭后的浅眠中醒来,莫名就想起这一场戏。十五年来,我疲于奔命,再没有回去我幼年生活的戏园,也再没能看过完整的一折川剧。
谨以此文祭奠我的外公。
外公当年随刘湘部队入川,后入戏班,供职于县川剧团,集编、排、演于一身,红极一时。子女五人,均迷戏剧。动荡时代惨遭迫害,虽头戴高帽、衣衫褛烂,游大街、扫铁路、捶石头,受尽污辱和折磨,仍面不改色,谈笑风生,狂放不羁。后虽得平反昭雪,然积劳成疾,于一九八五年病逝。一直以没能看过外公的戏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