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弯弯的,明亮的就像暖暖的鹅黄绒;
夜空是蓝蓝的,蓝的就好像要汪出了一滴滴的水;
夜晚是静静的,人心也是静的,静的仿佛听见眼泪滑落在两颊的声音。
现在,晚上十点多,十点多的校园是属于那些从自习室里背着书包、零零星星的走在林荫道上的学生的。有的背着书包一身的疲倦,连往前走着的步伐都有些踉踉跄跄;有的则三五成群,热热闹闹的聊着关于这个夜晚最后一点的消遣;几对情侣,彼此手牵着手或相拥着走在林荫小道边,慢慢的走,慢慢的聊,也不是很着急,好像要抓住这最后一点的夜光;几对相拥在路灯旁的情侣难舍难分,耳语着,亲吻着,路边一大丛一大丛的栀子花在微黄的灯光下显得娇娇羞羞,躲在花丛深处的猫咪时不时的几声柔软的咪叫。
这样的夜晚柔柔的,淡淡的,悄悄的,她走着走着两颊一行行泪。
她与这个夜晚格格不入,仿佛在看一部具有暖色系的风景片,她置身其外,浑身都在散发着冷色调的寒气,痴痴地看围绕在身边的暖景,却始终融入不进去,冷,由内而外。
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应该说不知道应该向去诉说,又说些什么?有的事情是说不清的,说出来反而更加糊涂,这个世界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一条条、一件件的理清楚,原来,古诗中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她想家了,可又不是简单的想家。念家、思家、恋家,可是她不愿意拨通电话册里那个叫做家的号码。她知道远方的那个妈妈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她再也受不了的。
她记起了一年前的暑假。
那年暑假没有回家,和朋友合租了两个月的民房,她一天打两份工作,跑两家,给小朋友补习功课。算了算工资还可以,这样下去,两个月每天节省着点可以赚下学车的钱。她中午待在肯德基,从来不点食物,嫌贵。中午从旁边的超市称两块蛋糕,她给自己的午餐预算不超过十块钱,这个价格只有超市可以满足她。
她从超市买便宜的面包、在肯德基找空闲的座位,就着白开水吃面包,再休息半个小时。对这样的生活她是饱含热情的,因为有希望,因为还有一直在家的爸爸妈妈。
她清楚学车太贵,那是要花掉妈妈辛辛苦苦两个月的工资的,她不忍心,也知道家里的亲戚是不允许她们的妹妹这么做的。她们说,以后,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说,上学,已是对得起她。
在那一阵子辛酸过、抱怨过、怨恨过,可是她毕竟快要是一名大三的学生了,她觉得也是到了该体谅父母的年龄,一次次的咽回含在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现在,即使吃着几块钱的面包,每天算计着要花多少钱,要省多少钱,看着每个星期从家长手里接回的一张张红色的票子,仿佛看见这个小目标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搭朋友的车回家。三四点钟的傍晚,晚霞弥漫在纯蓝的天空,黄晕边缘一点点染浸,一点点亲昵地靠近,一寸寸晕染,一片片的融合,不远处飞翔着一群群大雁,张开羽翼丰满的黑色翅膀在晚霞与天际相拥的交界处一次次的舞动,变换弧形的舞蹈。这一切好像一幅慢镜头的彩色山水画,是写意的,是动态的,是藏着温馨可人的笑意的。
桌子上妈妈亲昵的摆出各种各样的家常菜,有油炸黄金藕,家乡荷花池里土生土长的莲藕,摘回家清水洗净埋在土里的污泥,削去莲藕表面薄薄的一层藕皮,切成一片片的圆形,用面和着水,将切得成粉末状的肉泥、葱花铺在两块藕片之间,用筷子夹了放进面水里,前前后后沾满湿面,覆盖整个藕片,用筷子夹了放进冒着热气的、黄腾腾的油锅里,过一分钟,一个个夹出来放进有蓝底红花的浅口盘子里,黄亮亮的、冒着肉泥、葱花、菜籽油的香气。
玉米火腿丁,煞是好看,嫩黄的玉米粒、嫩红的火腿碎丁,加上翠绿的辣椒,黄的、红的、绿的,颜色搭配妙得很,光是盛在白色莲花的浅口盘子里都看着让人欢喜得很。
糖醋排骨,汤汁粘稠稠的浇在排骨上,汤汁是用啤酒小火熬出来的,一瓶半的啤酒用小火温温地熬上半个小时,不加一点水,再放入葱花、姜末、倒适量的酱油,撒几勺子白糖。排骨要用沸水在大锅里烫干净了,煮熟了,捞出来糖醋。快要出锅的时候,闻着香味,沾点汤汁看看火候, 成了,撒点盐粒,红彤彤的一大碗排骨,浇上浓稠的汤汁,用青花瓷颜色的大碗口托盘盛着,垂涎欲滴。
还有家乡的熟菜糖藕、猪头肉、卤水香干。齐齐的端上桌,好像今天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妈妈唠唠叨叨地为她夹菜,看看廋没廋,脸上有没有肉,这个胖廋是妈妈最关心的。她们那一代,一家子六个孩子,小时候很难吃顿好的,长大后,成家了,吃得好不好,脸上有没有肉成重中之重,其他的姑且不谈。
她回到家,久违的温馨,慢吞吞的吃着菜,一口口都格外的仔细。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尝到这么好吃的饭菜,是妈妈的厨艺长进了?是自己的味蕾变了?
妈妈让她吃过晚饭去舅舅家,好久没有回来,去舅舅家看看。
舅舅最近几年顺的很,做香火的生意比以前兴旺了不知道多少倍,香成箱成箱的运往各地,附近寺庙里的香火都被他给承包了。家里换了一套更大的新房子,新房子她是没有进去过的。
走进小区,舅舅家的弟弟引着她走进了新房。进去的第一眼,她只觉得耀眼、黄灿灿的一片。定下来一看客厅里吊 了一盏明亮亮的大灯,上面雕饰的花样很细密,发出黄色的光亮,显得客厅都是亮堂堂的。旁边是比以前大了一倍的厨房,外爹爹的、弟弟的、姐姐的、舅舅、舅妈的,每人一件房间,都比以前大了一倍、装饰的物品也增多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切实际。外爹爹坐在她对面,舅妈上身系着做家务活时用的围裙,摘下洗碗的手套,站在沙发边上,不坐,只是站着。
黄灿灿的灯光照得人有些寒意。
外爹第一句话问:“听你妈妈说,暑假在外面做家教,多少钱一个小时?”
她回答:“60块一个小时”
“那你一天工作几个小时?”
“四个小时,上午一家,下午一家,各两个小时”
舅妈插嘴说“大城市怎么补习费这么低”
外爹附和着“是啊,你这个小弟补习一个小时150,早知道你就回来,给你补习,70一个小时也比你在那强。”
她端着水杯的手竟有些微微抖动,喉咙像被什么细细的、尖尖的东西卡住,抬头看了一眼挂在饭桌正中央的黄色水晶灯,有些迷离恍惚。
外爹爹提高了嗓音“听说,你还有再上两年,再上两年学是上什么学校,是本科啊?”
“是的,一个班直接升的”
“再上两年这个学还包分配工作?”
“不包”
“不包有什么上的,你现在下来不上学,能找到工作?一个月三千多还能拿到?”
“应该可以”
“那还上个啥,瞎花家里的钱”
对话戛然而止,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
外爹爹骑着老牌的、前面带横杠的自行车。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女孩坐在车杠上,甜滋滋的剥着大白兔糖果,爹爹一边骑车一边对她说“小敏呀,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争取以后考大学,爹爹到时候给你报个大红包,买糖吃”,扎着马尾巴的小女孩抬起红扑扑的脸蛋,一边往嘴里塞着糖果,一边含糊不清的答应着,还低下头瞧瞧抓在手里的糖果有没有一不小心从小手心里溜走。
舅妈的声音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你个女孩家,这几年也太不懂事了,你看看你妈妈多辛苦。你还有你弟弟,你弟弟再过几年上初中了,到时候要花钱。以后买房、买车还要花钱。你啊,不如不要再上这两年学,下来上班,贴补贴补家里的,这学没什么好上的...”
一旁的外爹附和着
“小敏,你听见我们说了没,我们说的有没有道理?”
她低头,什么都不说,站起身来,要回家。
临走看了一眼那个明晃晃的挂灯,那个闪耀着珠光宝气的灯光,只觉得刺眼。
房子很大,人心太小。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安静的吓人,听得见树上的知了在“叽叽”叫个不停,天空澄清得如一汪汪眼泪,一滴滴坠落在她凌乱的发丝上。月弯弯的,像一个浅浅的弧形微笑,静谧的安睡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伴着滴落的泪水。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一年老妈变得让她有些不认识,母女间通话不再是吃的好不好,生活费够不够;而是有没有乱花钱,旁敲侧击的说着邻居家的孩子在上学兼职赚生活费。她表现过几次不耐烦,现在,她突然知晓了原因。
这一夜,披着从外面带来的月光,沾着夜空滴落的泪珠,她像个战士,而不是女儿,第一次以成年人的姿态对妈妈说
“这个学,我是一定要上的,你们不要再打我上学的主意。我现在下来能干什么,每个月拿着2000多的工资,上班下班,每个月给家用补贴,替还在上初中的弟弟赚着结婚的房子、车子。我不想这样,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妈妈,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她、终究不是大人,终究是个未长满羽翼的雏儿。在温暖的巢穴里被鲜花、雨水、阳光拥抱着,等到哪一天猛然坠落下荒地,即使满身盔甲,即使坚强如磐石,即使假装坚硬,终究遍体鳞伤。
那些话,她哽咽着,终究被呜呜的哭泣埋没。妈妈没有说话,只是背过身,和着被子,房间里冷冰冰一片。尚存埋在被窝里咬着牙,呜呜低泣的她。
这一夜是灰色的,是苍白的。
此时此刻的她,如愿走在校园里,披着月光与夜空,伴着黄柔柔的灯光,还有林荫小路边开得正盛的栀子花、侧耳听着软软的猫咪叫、注视着浓情蜜意的情侣。
这个十点钟的夜晚是彩色的,是暖色调的;只有她知道,心的底色是冷色调的。
更糟糕的是,这只是半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