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在安徽一个普通的村庄,并不是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我父亲开了一家杂货店,后面就是用来住的几间瓦房,挣的钱不多。我有两个姐姐。
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那时家里样样都要节省,有人请吃饭是从来不敢答应的,以免回请;日常用品就是挑店里卖不出去的便宜货;姐姐的衣服都是拿亲人们穿剩下的,还要搭上半天的笑脸。
可是每星期日,我们一家人都要衣冠整齐地到村头上去散步。那时候,只要一看见从省道回来的汽车开过来,父亲总要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于乐竟在这辆车上,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父亲的弟弟于乐叔叔,那时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在这以前则是全家的恐怖。
据说他当初行为不正,糟蹋钱。在穷人家,这是最大的罪恶。在有钱的人家,一个人好玩乐无非算作糊涂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称他一声"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难的人家,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老本,那就是坏蛋,就是流氓,就是无赖了。于乐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把这些钱用到正途上那还罢了,谁曾想他竟然走了邪路。不好好读书,反而去鼓捣手机,电脑,把电子产品随时揣在口袋里。逢年过节回家,连吃团圆饭的时候都在摆弄自己的香蕉手机,还对着家人拍来拍去。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在亲人们的朋友圈和日常生活中【怼人】。
例如温柔善良的小姨在朋友圈发了几张老虎幼崽在吃奶,狗熊踩气球的图片,还配文说:每每看到这些心里都特别难过,人类害怕比自己高大凶猛的动物,于是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去伤害,又一遍遍的以命运一词给这些可怜的生命做统括。你可以不喜欢不爱它们,不指望你们多爱护,但请至少不要伤害它们......后面还点缀着几颗红色的爱心。
我的于乐叔叔看到了,在下面评论说:上次从省城给你带的狗肉,你不是吃的很开心吗?国庆还要不要?随后小姨就回复了他好几把带血的菜刀,后面还有一个大字:滚!!!
还有一次姐姐发上了一张自己搔首弄姿的照片,一看就是P了很久的那种,她配文说,感觉自己又漂亮了呢。下面全是亲人们的赞和一水的【是的,是的】,只有于乐叔叔这样评论:【并没有,只发现你更胖了。】后来我打听到姐姐把他拉黑了。
如果只是在网络上的话那还好,最恐怖的是有一次村子里大人们在讨论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于乐叔叔总是在唱反调。大家说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叔叔就说你们这些人总是被舆论蒙蔽,是什么洗地侠,博眼球找存在感BLABLABLA。后来,大人们总是背着他议论纷纷,如果真的被他撞见,就全都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于乐叔叔。他后来悄悄跟我说,那时候总怀疑大家伙是不是憋着坏水想要揍他一顿。
后来于乐叔叔就不在村子里晃荡了。一是大家都不怎么搭理他,二来他受了互联网的影响,决定去省城寻求机会发展自己。我父亲和家人们都举双手双脚赞成。
然而我这位于乐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不久就打电话来说,他赚了点钱,并且希望能够赔偿我父亲的损失。这封信使我们家里人深切感动。于乐,大家都认为分文不值的于乐,一下子成了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
有一位在外打工的同乡又告诉我们,说于乐已经租了一所大HOUSE,做着一桩很大的买卖。
两年后又接到叔叔的电话,他对父亲说:"大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免得你担心我。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好,我现在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专门做运营这块,我是公司的COO。明天我就动身到美国去作长期考察,也准备成立分公司和投资项目。也许要好几年不跟你联系。如果真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必担心。我发了财就会回家的。我希望为期不远,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快活地过日子了。"
这几句话成了我们家里的吉祥话,有机会就要拿出来念,父亲还要求我背下来,见人就背给对方听。
果然,10年之久,于乐叔叔没再打电话。可是父亲的希望却与日俱增。母亲也常常说:"只要这个好心的于乐一回来,我们的境况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个有办法的人。"
于是每星期日,一看见小汽车发动着引擎从省道驶过来,父亲总是重复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于乐能开车回家,那会叫人多么惊喜呀!"
那时候大家简直好象马上就会看见他挥着手机喊着:"喂!大哥!"
对于叔叔回国这桩十拿九稳的事,大家还拟定了上千种计划,甚至计划到要用这位叔叔的钱置一所别墅。我不敢肯定父亲对于这个计划是不是进行了商谈。
我大姐那时28岁,二姐26岁。她们老找不着对象,这是全家都十分发愁的事。
终于有一个看中二姐的人上门来了。他是公务员,没有什么钱,但是诚实可靠。我总认为这个青年之所以不再迟疑而下决心求婚,是因为有一天晚上我们告诉了他于乐叔叔的事情。
我们家赶忙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之后全家到省城去游玩一次。省城是穷人们最理想的游玩的地方。这个地方离家不远,乘火车硬座两个小时,便到了。因此,一个安徽乡下人只要坐上两个小时,就可以到省会城市玩上一番,看看这个大城市里的人们,并且研究一下别人的生活方式。
省城的旅行成了我们的心事,成了我们时时刻刻的渴望和梦想。后来我们终于动身了。我们上了火车,离开站台,在一片平静的平原铁轨上驶向远处。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们一样,我们感到快活而骄傲。
父亲忽然看见两位男士在给两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扫二维码。旁边站着一个衣服褴褛的老人,胸前挂着很多小巧的玩具,他还高声喊着:扫码送礼物啦!两位太太扫完二维码后,老人就从胸前把礼物摘下送给了她们。礼物是一只只造型独特的小熊或者小狗,抑或其他动物。
毫无疑义,父亲觉得这种便宜可以占,走到我母亲和两个姐姐身边问:"你们要不要我给你们拿礼品?"
母亲有点迟疑不决,她怕别人说她占小便宜;但是两个姐姐赞成。母亲于是很不痛快地说:"我的手机太卡,你只给孩子们扫一下醒了,可别注意,别是病毒软件。"然后转过身对着我,又说:"至于小ding,他也没有手机,就别让他过去了。"
我只好留在母亲身边,觉得这种不同的待遇十分不公道。我一直盯着父亲,看他郑重其事地带着两个女儿和女婿向那个衣服褴褛的老人走去。
我父亲突然好象不安起来,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瞪着眼看了看挤在扫码老头的身边的女儿女婿,就赶紧向我们走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也跟寻常不一样。他低声对我母亲说:"真奇怪!这个扫二维码的人怎么这样像于乐?"
母亲有点莫名其妙,就问:"哪个于乐?"
父亲说:"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省城,有很好的地位,我真会以为就是他哩。"
我母亲也怕起来了,吞吞吐吐地说:"你疯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为什么这样胡说八道?"
可是父亲还是放不下心,他说:"老婆,你去看看吧!最好还是你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你亲眼去看看。"
母亲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也端详了一下那个人。他又老又脏,满脸皱纹,眼光始终不离开他手里举的二维码。
母亲回来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说:"我想就是他。去跟乘务员打听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别叫这个小子又回来吃咱们!"
父亲赶紧走去。我这次可跟着他走了,心里异常紧张。父亲客客气气地和乘务员搭上话,一面恭维,一面打听有关他职业上的事情,例如省城煤矿业是否重要,有何出产,人口多少等等。后来谈到我们搭乘的这只"绿皮火车",随即谈到全车的乘客。最后我父亲终于说:"车厢里上有一个扫二维码的老头。那个人倒很有趣。您知道点儿这个家伙的底细吗?"
乘务员本已不耐烦我父亲那番谈话,就冷冷地回答说:"他是个安徽老混混,去年我在省城碰到他,就把他带回来。据说他在老家还有亲属,不过他不愿回到他们身边,因为他欠了他们的钱。他叫于乐......姓带钩于,--也不知还是姓什么余,总之是跟这差不多的那么一个姓。听说他在省城阔绰过一个时期,还当了什么COO,管着十好几个人,但听说投资失败,为人又好斤斤计较,不愿意跟别人妥协,大家都说我喜欢,只有他自己说【我不喜欢】。后来破产了。您看他今天已经落到什么田地!整天说什么互联网,云加,大数据,还说靠公众号赞赏就能发财,哼!"
我父亲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说:"啊!啊!原来如此......如此......我早就看出来了!......谢谢您。"
他回到我母亲身旁,是那么神色张皇。母亲赶紧对他说:"你先坐下吧!别叫他们看出来。"
他坐在硬座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真是他!"然后他就问:"咱们怎么办呢?"母亲马上回答道:"应该把孩子们领开。小ding既然已经知道,就让他去把他们找回来。最要留心的是别叫咱们女婿起疑心。"
父亲突然很狼狈,低声嘟哝着:"出大乱子了!"
母亲突然很暴怒起来,说:"我就知道这个贼是不会有出息的,早晚会回来重新拖累我们的。已经够倒楣的了,要是被那个讨饭的认出来,这火车上可就热闹了。咱们到那头去,注意别叫那人挨近我们!"她说完就站起来,让我把姐姐们喊回来,就走开了。
于是我问那个扫二维码的人:"还能给我一个礼物吗,叔叔?"
他答道:"要扫码才能给你哦。"
我只好告诉他我没有手机,并且示意姐姐们回去。
我看了看他的手,那是一只满是皱痕的手。我又看了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满脸愁容,狼狈不堪。我心里默念道:"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弟弟,我的亲叔叔。"
我看了一眼他的二维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程序或者是什么公众号,只是看到下面写着百万大V,知乎高赞获得者,曾经发表过上百万字文学作品什么的。
后来大家都不再说话。在我们面前,天边远处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阴影从一侧闪过的风景里钻出来。那就是省城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改乘大巴车,以免再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