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星火》

第一章 雪夜叩门

民国二十五年的沪上,雪下得比往年都烈。

苏晚意跪在顾公馆朱漆大门前时,棉旗袍下摆早被融雪浸得透湿,寒气顺着骨缝往血肉里钻。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刃,割得脸颊生疼,可她连抬手拢一拢被吹散的鬓发都不敢——指尖冻得发僵,一蜷缩就疼得钻心,更怕这片刻的迟疑,误了救父亲的最后时机。

三天前,巡捕房的人闯进苏宅时,父亲正握着她的手教写蝇头小楷。那些人穿着藏青制服,腰间别着枪,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又硬又冷:“苏敬山涉嫌通共,跟我们走一趟。”父亲没挣扎,只是把笔塞回她手里,低声说:“晚意,别怕。”

可怎么能不怕?苏家早就不是前几年那个能在沪上实业圈站稳脚的家族了。棉纱厂被挤垮,钱庄遭挤兑,如今连祖宅都快保不住,哪还有力气跟“通共”这个罪名抗衡?她跑遍了所有能求的人家,门槛踏破了,眼泪流干了,得到的不是闭门羹,就是“顾先生不出面,谁也不敢插手”的推托。

顾先生。

顾晏辞。

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涩。苏晚意仰头望了眼门楣上“顾公馆”三个鎏金大字,雪落在字上,倒像是覆了层薄冰。三年前慈善晚宴上,她隔着人群看他——那时他刚接手顾氏,眉眼间还有未脱的青涩,却已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她匿名拍下那对银袖扣托人送去,只因为听管家说,当年苏家周转不开时,是他父亲悄悄递过一笔钱,解了燃眉之急。她想着“投桃报李”,却没敢露面——那时的苏家还没败落,她是被捧在手心的大小姐,总觉得这种“暗中致谢”太掉价。

谁能想到,三年后,她要跪在他门前求他。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开了条缝。门房探出头,眼神里带着打量,语气算不上客气:“苏小姐?我们先生说了,让您进去。”

苏晚意撑着冻得发麻的膝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进了门,绕过覆雪的庭院,暖阁的热气隔着雕花窗棂透出来,她却觉得那暖意烫人——像要把她最后一点体面都烘得化掉。

暖阁里燃着银骨炭,火苗舔着炉壁,映得满室亮堂。顾晏辞坐在紫檀木沙发上,指间夹着支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没弹。听见脚步声,他抬了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没什么温度,倒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雪还冷,“这天气跪在门外,就不怕冻出病来?”

苏晚意攥紧了冰凉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下喉咙里的哽咽:“顾先生,求您……救救我父亲。”她弯下腰,几乎要鞠躬到地,“只要您肯帮忙,苏家……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没立刻应声,只是慢慢吸了口烟,烟圈从唇间逸出,模糊了他的眉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指了指自己袖口——那对银袖扣正别在深色西装上,在暖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这对扣子,”他忽然说,“三年前送我的?”

苏晚意一愣,猛地抬头看他。他竟还记得?可他眼里没有半分“记得”的温情,只有淡淡的嘲讽:“当年苏小姐倒是大方,匿名送东西,是怕沾了我这‘刚发迹’的人,丢了身份?”

她的脸瞬间白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是她送的,也知道她当年的怯懦和骄傲。

“现在倒是肯低头了。”他掐了烟,烟灰落在地毯上,像点碎雪,“救苏敬山可以。但苏晚意,你得留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做我的人。住在这里,听我的话,直到我腻了为止。”

“做你的人”四个字,像冰锥砸在心上。苏晚意浑身一颤,几乎要站不住。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晚意要活得体面”,想起自己从前对着镜子描眉时的娇矜——可眼下,体面值几个钱?能换父亲平安吗?

雪还在窗外下着,风拍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她看着顾晏辞冷漠的眉眼,看着那对她亲手送出的袖扣,忽然笑了一声,笑出了泪:“好。”

一个字,轻得像雪落,却重得砸碎了她前半生所有的骄傲。

他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快,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张妈,带苏小姐去西院住。”

西院是顾公馆最偏的院子,离主宅远,院里的腊梅开得正盛,雪压在枝头,倒有几分清绝。张妈领着她进屋,给她找了身干净的棉衫,语气还算温和:“苏小姐委屈了。先生他……不是坏人,就是性子冷了点。”

苏晚意没应声,只是坐在床沿,看着窗外飘落的雪。手心里的冰凉还没散去,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她知道,从她踏进这顾公馆的那一刻起,过去的苏晚意就死了——死在这个雪夜,死在顾晏辞那句“做我的人”里。

第二章 囚笼

西院的日子,过得像口深井,安静,却又暗潮汹涌。

顾晏辞没限制她的自由——至少表面上没有。她可以在院子里散步,可以看书,可以摆弄院里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花。但她清楚,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门口总守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她试过走到巷口,还没踏出三步,就被拦住了:“苏小姐,先生吩咐,您不能出公馆。”

他倒是说话算话。住进西院的第三天,父亲的人就捎来了信,说巡捕房那边松了口,虽没立刻放人,却也没再刁难,只说“等调查清楚”。苏晚意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发颤——她知道,这是顾晏辞的手笔。可这份“恩情”,是用她自己换来的,尝着总带着血腥味。

顾晏辞不常来西院。偶尔来,也多是深夜。

他总是带着一身酒气,脚步却稳,推门进来时,廊下的灯照着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说话,就坐在桌边,给自己倒杯茶,目光落在她身上,像在审视一件刚到手的物件。

“今天教你的账册,看懂了?”有次他忽然问。前一天他让人送来了几本顾氏的账册,说“既然要留在我身边,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苏晚意低着头:“看懂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他追问,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刻薄,“苏大小姐从前只知道描眉画眼,现在让你碰这些铜臭东西,是委屈了?”

她攥紧了袖口,没反驳。确实委屈。她从小跟着父亲学的是诗词书画,是琴棋书画,哪里碰过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可她没资格委屈。她抬起头,尽量让语气平静:“不委屈。是我愚钝,学得慢。”

他似乎被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噎了一下,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苏晚意,你不用装得这么乖顺。你心里恨我吧?恨我趁人之危,恨我把你困在这地方。”

她的心猛地一缩。是恨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羞辱,更恨自己没本事,只能任他摆布。可她不能说。她只是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叹息:“顾先生救了我父亲,我感激您来不及,怎么会恨?”

“感激?”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他。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很大,捏得她下颌生疼。“看着我,”他说,“再说一遍你感激我。”

他的眼睛很深,像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是嘲讽?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苏晚意被他捏得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示弱,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感激您,顾先生。”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的下巴要被捏碎了,他才猛地松了手。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捂着下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大概是咬破了唇。

“滚去睡。”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冷硬,“明天起,跟我去公司。”

那之后,她开始跟着他去顾氏总公司。他让她坐在自己办公室外间的小桌前,整理文件,核对单据,偶尔让她进办公室,站在一旁听他和下属谈话。

公司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复杂——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听见有人在茶水间偷偷议论:“就是她?苏家那个大小姐,听说为了救她爹,主动缠上先生的。”“看着倒是斯文,没想到这么……”

那些话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她攥着文件的手紧了紧,却没回头。她知道,只要还在顾晏辞身边,这些闲言碎语就不会停。

有次她去茶水间打水,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娇俏又带着得意:“曼丽姐,你说先生到底看上她哪点了?论家世论样貌,她哪比得上你?”

另一个声音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不过是新鲜罢了。先生心里的人,从来不是她。”

苏晚意端着水杯的手颤了颤,水洒出来,烫在手上,她却没觉得疼。她转身要走,却撞上了一个人。是顾晏辞的秘书,陈秘书。陈秘书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苏小姐,先生叫您。”

她跟着陈秘书进了办公室。顾晏辞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头也没抬:“刚才在茶水间,听见了?”

她一愣,才知道他都知道。她低下头:“没……”

“没听见最好。”他打断她,终于抬了眼,目光落在她发红的手背上,眉头皱了皱,却没多问,只递过来一份文件,“把这个送到法务部,让他们下午给我结果。”

她接过文件,指尖擦过他的指尖,他的手很烫,和他平时的冷漠截然不同。她心里一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走出办公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看文件,侧脸的线条冷硬,下颌线绷得很紧。她忽然觉得,这个把她困在身边的男人,好像也没那么自在。他的囚笼,或许比她的,更沉,更重。

第三章 刺与糖

跟着顾晏辞出入应酬的那天,苏晚意才真正明白,他说的“做我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晚宴设在静安寺旁的酒楼,包厢里烟雾缭绕,杯盏交错。顾晏辞带她进去时,满室的目光都黏了过来——有探究,有暧昧,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敌意。她认得其中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是百乐门的红牌舞女,沈曼丽。那天在茶水间议论她的,大概就有她。

“哟,顾先生,这位就是苏小姐吧?”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端着酒杯凑过来,眼睛在苏晚意身上打转,语气轻佻,“果然是美人胚子,难怪顾先生宝贝得紧。”

苏晚意下意识地往顾晏辞身后躲了躲。顾晏辞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挡在她身前,接过男人的酒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王总,谈生意就谈生意,盯着我的人看,不合适。”

王总脸上的笑僵了僵,讪讪地收回目光:“是我唐突了。顾先生莫怪。”

落座时,顾晏辞把她安排在自己身边。菜一道道菜上来,他没怎么动筷,却时不时夹一筷子菜放到她碟子里——都是些清淡的,避开了她不吃的葱姜。苏晚意愣住了。他怎么会知道她不吃葱姜?

她偷偷抬眼看他,他正和对面的人说话,侧脸线条冷硬,好像刚才夹菜的人不是他。她心里有些发乱,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荡起圈圈涟漪。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王总又端着酒杯凑过来,这次径直走到苏晚意面前:“苏小姐,刚才是我不对,我自罚三杯。这杯,我敬你,算我赔罪。”他递过来一杯白酒,酒液浑浊,一看就度数极高。

苏晚意没接。她酒精过敏,沾一点就浑身发红,父亲从不许她碰酒。她站起身,尽量让语气客气:“王总抱歉,我……”

“怎么?苏小姐不给我面子?”王总脸一沉,语气立刻硬了起来,“还是说,仗着顾先生在,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人?”

周围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苏晚意攥紧了手指,进退两难。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腕。是顾晏辞。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王总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王总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王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不能喝酒。这杯,我替她。”

他接过那杯白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动作干脆利落。放下酒杯时,他指节泛白,显然那酒很烈。

王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说什么,却被顾晏辞冷冷一瞥,把话咽了回去。

“还有事?”顾晏辞问。

“没、没事了。”王总讪讪地退了回去。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苏晚意坐下时,心跳得很快。她看着顾晏辞,他正拿起湿巾擦手指,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低声道:“谢谢。”

他没回头,只淡淡道:“别给我惹麻烦。”

又是这句话。苏晚意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暖意,瞬间凉了下去。是啊,他帮她,不过是怕她在外面给他丢了人,怕她“惹麻烦”。她算什么?不过是他手里一件需要维护的“物件”罢了。

散席时已是深夜。顾晏辞喝了不少酒,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撑着。坐上车,他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眉头皱着,像是很难受。

苏晚意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小瓶醒酒药——是她下午特意去药房买的,想着他应酬难免喝酒。她递过去:“顾先生,吃点这个吧,能好受些。”

他没睁眼,也没接。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车窗外的风声。她尴尬地举着手,进退不是。就在她要收回手时,他忽然抬手,接过了药瓶。

他没看她,摸索着拧开瓶盖,倒出几粒药丸,就着司机递来的水咽了下去。动作有些笨拙,和平日里那个运筹帷幄的顾晏辞判若两人。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他忽然问,声音有些哑。

“猜的。”她低声说,“您喝了很多酒。”

他没再说话,重新闭上眼。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苏晚意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些发酸。他总那么冷,那么硬,好像天塌下来都能扛住。可他也会累,也会难受。

回到公馆,张妈已经备好了醒酒汤。顾晏辞没去主宅,竟跟着她进了西院。

“你……”苏晚意愣住了。

“醒酒汤,放这儿。”他指了指桌边的凳子,径直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的雪。雪还在下,比晚上更大了些。

她把醒酒汤放在桌上,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他忽然开口:“那天在公司茶水间,沈曼丽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苏晚意一愣:“我没……”

“她跟我,早就没关系了。”他打断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以前是家里长辈撮合,后来……就算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是怕她误会?还是……只是随口一提?她攥了攥手指,没说话。

他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苏晚意,你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人。在我没腻之前,谁也不能欺负你。”

这句话说得霸道,却奇异地让她心里安定了些。她抬起头,撞进他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刻薄,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他没再说什么,端起醒酒汤喝了几口,放下碗,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了停,回头看了她一眼:“夜里冷,盖好被子。”

门被轻轻带上,留下一室寂静。苏晚意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刚才给她递药时用过的纸巾。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落在她脸上,她忽然抬手摸了摸脸颊,竟是湿的。

原来这囚笼里,偶尔也会落下一点糖。哪怕那糖裹着冰,带着刺,也足以让她在这寒夜里,觉得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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