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再次和沈祺相遇已经是一个春秋之后,在缙州,顾大帅的地盘。
这天是顾大帅的寿宴,筵席上觥筹交错,军、政界有头脸的人物几乎个个都到场。名为祝寿,实际上又有不知道多少的交易在这个夜中达成。
沈祺现在是缙军参谋本部的一级少校,按理说他并没有位列座次的资格,但抵不过沈祺的另一个身份——谢家二少。沈祺原本的名字叫谢流,他还有个双生哥哥,叫谢源。苓川谢家是黄河以南有名的大户,发迹于道光年间,有着近百年的历史,光绪以后,谢氏一族背靠缙军,更是将阖族家业推到了鼎盛,谢家这个“名”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然而世上但凡古老的东西都有古老的隐讳,谢家的隐讳便是这双生子——双生子即为不祥。当日谢母诞下双生子,即将其中一子送与他人扯下了这弥天大谎。被送走的谢流辗转被缙州沈姓富商收养,才有了沈祺这一名姓。沈祺在沈家过了十六年的太平日子,直到经历沈家败落,富商病故,惊悉身世,遗孀携款而逃这一系列的变故。不过上天似乎还是眷顾他的,沈祺的好日子是倒了头,好运气却并没有少上一分。在苓川一边蝼蚁营生一边等待机会回谢家认祖归宗的沈祺,遇上了陆清渊。陆清渊是个有慧眼的,他几乎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在街边干着“抛顶宫”营生的小子。陆清渊问他愿不愿意随他去雍南闯荡,只要沈祺愿意,有一天他会帮他重返谢家。沈祺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选择,当时的他生活窘迫,回谢家的机会又是如此渺茫,于是当即便应承了下来。沈祺跟着陆清渊来到雍南,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竟是威震一方的白虎堂大佬。陆清渊开香设坛,沈祺拜了帖受了洗自此便是白虎堂的一员。白虎堂是个讲辈分的地方,沈祺拜了陆清渊做师父,即便是他未开法之前,他也已经是许多帮中弟兄的师叔辈。沈祺聪颖敏达,为人又仗义好施,二十多岁便坐上了白虎堂的第四把交椅。要不是一次意外的重逢,沈祺可能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谢流这样的身份。在谢源力排众议几乎一意孤行的决定下,沈祺回到了谢家,拾起了他谢家二少爷的身份。不久之后,沈祺从戎入缙,便有了现在的谢少校。
沈祺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在顾淮沅身边的那个女人,尽管她这一身修身的旗袍与他记忆里的样子相去甚远,但沈祺是绝不会认错的,即便是化成灰骨也不会。顾淮沅是顾大帅唯一的儿子,也是整个缙州赫赫有名的公子哥。顾淮沅在半年前突然娶了一个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平民姑娘做妻子,可就在人人都以为顾淮沅觅得真爱回头是岸的时候,他的身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陆如霜。
更有意思的是,顾大帅的这个寿宴,灰姑娘没有来,陆如霜来了。
陆如霜回过头,也在人群中轻易看到了沈祺。
02
沈祺来到白虎堂的时候,陆如霜才十四岁。陆如霜是陆清渊十多年前在路边捡回来的,父母在战乱中相继离世,陆清渊收了她做义女,也是陆清渊收养的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
但就是这个小女孩儿,把帮里的很多大男人都给比了下去。陆如霜七八岁的时候就能玩枪,十二三岁的时候帮里已经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她的枪法。十四岁的她,已经被帮里的兄弟称为如霜小姐。
看到沈祺的第一眼,陆如霜就知道这个男孩和帮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衣服很破旧,也能讲粗话、黑话,但盖不住他身上的那股子气质。他读过书,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小孩儿。帮会讲究的是师徒如父子,沈祺拜了师,便自此成了陆如霜的义兄。
陆如霜对沈祺算不上是一见钟情,甚至在陆如霜回头想这一生的时候,她都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过爱情。
沈祺刚来的时候还不怎么会使枪,陆如霜就手把手的教,没想到一年以后沈祺就成了神枪手,在整个白虎堂他要敢说第二,连陆如霜都不敢称第一。陆如霜跟着沈祺倒是没学着什么好的,在陆如霜的眼里,沈祺有两个时候特别养眼,一个是握枪,另一个是抽烟。怎么说呢,很男人。于是陆如霜学会了抽烟,而且比沈祺更有做老烟枪的潜质,一般沈祺抽一根,陆如霜都能消化掉两根。
沈祺正式过开法香堂的那一年,陆清渊给陆如霜相了一门亲事,是法租界的一个华捕。但这桩婚事没几天就夭折了。那天晚上陆如霜提着枪敲开了捕快的家,见着人就把枪口对着人家的裆头,问他是想要子孙根还是想要个只能看不能上的媳妇,吓的他第二天就来退了婚。这种事碰的多了,自然来提亲的人就愈发的少了。
之后的很多年里,沈祺都问过陆如霜为什么当年不肯嫁,陆如霜想了一想然后回答道:“我就是舍不得四夫人这个名头啊。”沈祺在白虎堂是第四号能说得上话的人,江湖上也就给了个他一个敬称——沈四爷。陆如霜是四爷的左右膀,又时常成双入对的行动,久而久之,道上的朋友就给陆如霜起了个新的外号——四夫人。
在整个白虎堂,知道沈祺身世的人统共只有两个,一个是陆清渊,一个是陆如霜。陆如霜从没认真问过沈祺的身世,只是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要走。告别的日子来的并不快,至少给了两个人足够长的时间去做些值得回忆的事情,但真到了这一天时,还是有些令人觉得突兀。
那几天正是白虎堂的多事之秋,白虎堂和虞氏商会的一批货闹得不可开交,两家的关系急转直下几乎突破冰点。沈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的一塌糊涂,但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守夜的兄弟叫到了地下室。
白虎堂的地下室是个简易的仓库,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有一部分也存在这儿。比如说,陆如霜现在手上拿着的那把枪。
“给你个机会,心脏还是脑门?”
沈祺一进门冷不防的就迎上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任他胆性再好也是被那么一惊。不过这惊也就只有那么几分几秒的事情,端着枪的人是陆如霜。陆如霜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就算她今天真的朝自己开了枪,他也会觉得是枪走了火。这是十多年来沈祺和帮会弟兄们建立起来的信任,和陆如霜建立起来的信谊。
“你随意,瞄准哪儿就是哪儿。”沈祺满不在乎的转了个身,往边上去看仓库里储存着的弹药枪支。
“我觉得嘣这里挺合适。”陆如霜端着枪往沈祺的方向走近了好几步,一直走到他跟前,然后把枪口对准他的脐下三寸,保持着这个姿势又道,“虞睿之一大早的跑来兴师问罪这事儿你知道了吧?你后天要到的那批货肯定不能走雍南的码头了,离这最近的是封苏的码头,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改道了。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封苏。”
虞睿之是虞家商会的二少,雍南出了名的少爷,奈何家大业大,三十岁就做了行长。
看着这枪口的方向,沈祺这会觉出不对来了,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枪口往边上挪了几寸。这头可断、血可流,命根子不能断!这陆如霜怎么就那么喜欢瞄人档头呢。
“姑奶奶,我哪得罪你了,至于让我断子绝孙么!这都民国了,宫里都不让进了好么!”
陆如霜见着他这个反应,忍不住笑了下,然后利索的把枪收了,把子弹从夹子里卸下来,“得了吧,你就贫吧你,问你话呢,那批货你打算怎么弄?那批可是小黑驴,三万两银子,在这当口要是给人开了箱子,虞睿之还不把我们往死里整?”
“那也不能改道,今天改了道,以后就得一直改下去。这雍南的码头,难不成还得看他姓虞的脸色?得是我们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沈祺这反应和陆如霜预想的差不到哪去。外人都道沈四爷重情义,其实这情这义都是因着沈祺骨子里的那股子血性。
“改去封苏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老爷子的意思。你怎么?是当真咽不下这口气呢,还是舍不得这会去封苏?”陆如霜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有些淡,这几天沈祺早出晚归她是看在眼里嘴上不说。自从大半个月前沈祺在码头和谢家的小姐遇上了以后,沈祺的心思明显是不同往日了。他待谢浅也是不同的,义妹义妹,是义字当头,而对这个亲妹妹,显见是更亲爱一些。
“你们不一样。”沈祺轻易的就听出了陆如霜话中的意思,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到了眼到心到的地步。但沈祺越这么想,就越怕这么想。他不是舍不得这会去封苏,而是怕自己会舍不得就此离开雍南。他遇到了谢浅,埋藏在内心深处那么多年的归家心思再次浮了上来。如今时局动乱,这一走很可能会真的从此人各天涯。
沈祺沉吟了一下,像是在酝酿即将说的话。
陆如霜也没有催他,坦然的拿起一块布把手里的枪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擦着。
“既然是老爷子的意思,我去吧,你留下。任何事都我来担着,这大概是我最后替白虎堂做的了。”沈祺终于开口道。
陆如霜手上的动作因为他最后的一句话而顿了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她并没有想到什么令人伤感的回忆画面,而是有一种“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的感觉。陆如霜不经意想起的是前几天去看的一场戏,一场无聊透顶的戏,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结局,然后在煎熬和麻木里终于迎来了预料的结局。和那场戏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结局也来的未免太快太突然。等了十几年以为还会有无穷尽的时候,谢浅出现的那么几天的日子里,剧情就急转直下一路奔到了尾声。
“你决定好了?”陆如霜问道。
在此时此刻,陆如霜并没有认为沈祺是因为谢浅才做的这个决定,他要做一件事那必然不会只是一时冲动或者被什么小孩子家的感情圈着走的,所以在这场对话里,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质疑。
“既然这样,那你去吧,让虎子去接应你。下了这批货,你就直接从封苏走吧,别回雍南了。虞家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风风浪浪都过来了,大不了不就是个翻脸,早他妈看他们不爽了。”陆如霜说完便把手里的枪和旁边拆下来的弹夹往沈祺那边一扔——
“拿着,送你了。记着,你还欠我一条大前门,别以为走了就能不还了。”
沈祺接过枪,一时间有些百感万千,而这百感种竟然找不出一句能够形容的词语出来。手里的这把枪不是什么稀罕货,虽然是把好枪但也值不了几个铜锭,但却是陆如霜用了好几年的,用她自己的话说,金枪银枪不如手里这支用得惯的枪。她就这么把它送给了他,个中的情深意重,他沈祺又怎么不知。
“你就没有一点点挽留?你这表现还真让我有点尴尬和不爽呢。”沈祺调侃了一句,直接就展开双臂把陆如霜抱了个结实,“夫人,白虎堂就交给你了。我之后回去缙州,缙州等你。”
缙州等你。
03
和宴会厅一墙之隔的露台上,有着截然不同的静谧,沈祺一个人背靠在栏杆上抽着烟。
烟在嘴里没两口,陆如霜就推门走了出来。她今天真是好看,连沈祺都忍不住盯着她看了好多眼,怎么说呢,穿着旗袍的陆如霜身上透着股风韵,没那么惊世骇俗,却就是让人挪不开视线。
陆如霜走到沈祺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就伸手从沈祺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塞进嘴里,然后正面扶着露台的栏杆,偏过头把烟头凑到沈祺燃着的烟头上借火。
“什么时候来的缙州?”沈祺先开了口。但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怎么和顾淮沅在一起。
“来过好几次了,不过听说你这一年都在训练新兵,就没让人给你说。”
“你怎么和……”
“我的大前门呢?你给我带了么?”陆如霜像是知道沈祺要说什么似的,在他没说完之前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她并不想谈顾淮沅是怎么回事,她和顾淮沅之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旁人觉得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我们才见面,你就管我讨债,你也就这点没变了,谁都占不了你便宜。”沈祺心领神会的没有再去纠缠陆如霜和顾淮沅之间的关系,“放心吧,你的大前门我没忘。”
“我哪都没变。”
陆如霜吸了一口烟,如是说。
这场久别却短暂的谈话在宴会厅出现骚动的时候戛然而止。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宴会厅的人群里,原是顾大帅的这个寿宴来了些不速之客——这些人留着小胡子穿着西装,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一张嘴便知道是天皇子民。
这些年国内军阀割据,派系丛生。缙军和日本人有往来向来都只是台面底下的传闻,今天突然到了这台面上,难免让在场的人有些无所适从。而且从顾大帅的反应来看,这些日本人是不请自来的。
“东门向家茶馆,明天下午两点钟,我等你。”陆如霜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对沈祺说了这么一句话,没等沈祺应下,陆如霜便在人群中不动声色的回到了顾淮沅的边上。
04
第二天,沈祺到的晚了,他没碰上陆如霜。
沈祺向来不是个会迟到的人,但这天临出门前,他被顾淮沅派来的人叫了去。沈祺对顾淮沅谈不上什么忠诚,但不得不说顾淮沅是个军事天才,他有作为一方统帅的魄力。沈祺自问在统军作战这方面,他不是顾淮沅的对手。
等他从顾淮沅那里离开,再到向家茶馆的时候已经是三点一刻,来的路上他还去了趟烟酒行捎了一跳大前门。陆如霜坐过的那张桌子店家还没来得及收拾,桌上那壶茶还是温的,显然陆如霜也才刚刚走。
一定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情。
沈祺当时便是这么想的。他了解陆如霜,若不是出了什么事,陆如霜是不会只因为等了这一时半刻就耐不住先走了,沈祺也从未爽过陆如霜的约。
白虎堂?
05
沈祺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这次踏上雍南的地界,竟然是为了给陆清渊奔丧。
沈祺几乎是拼了命的连夜赶回雍南,当他一脚踩进白虎堂的时候,满院子飘着的白幡格外的刺目。这时候已经入夜,院子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披麻戴孝的坐在那里。他们看见沈祺走了进来,却是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说,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有打。沈祺心里明白,从他离开雍南的那一刻起,他在白虎堂的弟兄面前就已经被打上了“贪慕富贵”的标签。
沈祺没有管这些人,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内堂。内堂里跪着几个晚辈。最前头的是陈锦荣,江湖上称陈三爷。陆如霜则在一边站着,她并没有穿孝衣,而只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
陈三见沈祺来了,没说什么话,起身给他递了三炷香,“今天头七,给老爷子上个香,磕个头,你也算尽孝了。”
沈祺有些茫然的接过了香,他这三十年最感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给了他前十六年无忧生活的沈爷,另一个就是教会他人如何为人的陆清渊。但这两个人,竟都在盛年离去,未能让他一尽孝道,怎叫他不伤怀有加。
磕了头,上了香,沈祺便和众人一道枯坐了一整晚。这一整晚里,他想了很多,却好似什么都没想一样,一段一段的记忆都是碎片一样的在脑海里,想抓都抓不住。
东方晨曦初现,里里外外该散的人都散光了,内堂里只剩下仍然保持盘坐姿态的沈祺和站了一夜的陆如霜。
陆如霜走到香案后面,伸手抚摸着那灵牌上刻着的名字。这几日她都不曾落过泪,悲到至极则无泪,原来是真的。
要说悲恸,她不会比沈祺少多少。沈祺跟了陆清渊十四年,而她……她不知道她生父是谁,她的这条命,是陆清渊给的。
“天亮了,你还不走么?”陆如霜的声音有些喑哑。
这一句话像是戳到了沈祺的某根神经,他嚯的抬起头,带着血丝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愤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不该在这么?如霜,那天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个口信?要不是我派了人回来打探消息,你是打算瞒我一辈子?你为什么不让我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你当然不该在这,你该在缙州,在缙军,在谢家。”面对沈祺的诘问,陆如霜转过头来便打了回去。
“你……!”沈祺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陆如霜,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竟然同我说这个?当初是谁说的,不管我姓沈姓什么姓什么都好,只要我不卖国,我都还是白虎堂的沈四。这话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就当我说错了吧。”
情感渐化做淡然优雅
自觉心境已有如明镜
06
陆如霜恨透了陈三的虚伪,她知道义父的死一定与陈三有关,可她没有证据。
沈祺离开后的这一年,白虎堂和虞氏商会彻底决裂,陆清渊并不惧这些,他惧的是帮会内部有异心。像是要鉴证陆清渊是多么有远见一般,陈三果然一步一步的露出了马脚。他跳开陆清渊和虞睿之暗中往来,在虞睿之的助力之下,他逐步架空了陆清渊和陆如霜。陆如霜只得求助远在缙州的顾淮沅,然而令陆如霜没有想到的是,此前她以为虞氏商会的背后是楚家的承军,却忘记了商人唯利这一铁律。虞家左右逢源,与顾淮沅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陆如霜无从得知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陈三,还是虞睿之,亦或是……顾淮沅。
至于沈祺,又何必再叫他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
07
可是是非,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
就在沈祺和陆如霜在灵堂正要不欢而散的时候,虎子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在陆如霜的耳边说了什么,陆如霜当场脸色大变,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抽了虎子腰后的手枪就跑了出去。
雍南城乱了。
几万的学生纷纷走上街头闯进租界,手里拿着各色的大字报,响应着这场由晏平起始的学生运动,抗议晏平政府签下的丧权辱国的《碧川岛协定》。
陆如霜并不是为了这几万的学生去的,而是为了一个人。
但是人太多了,要在这茫茫多且混乱的人群里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沈祺跟在陆如霜的身后,想要把她拉离这场暴动。这里太过危险了,学生已经越过了租界,警察署甚至驻军不出一刻钟一定会到,甚至有可能会发生惨剧。但陆如霜怎么都不听劝,只是一味的在人群里喊着小五的名字。
小五,是陆清渊在几年前才收养的义子。小五当时已经十二三岁,是城南出了名的孩子王,沈祺也不知道陆清渊当时为什么执意要收养小五,但谁都看的出来,陆清渊对小五确实好的有些与众不同。陆清渊甚至还把小五送去了学堂。
“在那儿!”虎子突然指着一处大喊了一声,“小五在那!最前面!举着牌子的那个!”
陆如霜看见了,沈祺也看见了。同时他们看见了军队赶了过来。
陆如霜睁开沈祺钳她双肩的手,往小五的方向挤了过去。
“冲过去!”此时学生中一个人大叫道。
骚乱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人群开始疯狂的向前涌,有人冲翻了街边的商铺,有人被推倒,有人开始大叫。
有人开了枪。
枪声一响,沈祺内心突然浮上一丝不好的念头,余光就那么一扫,就看见了前面拦着的军警举了枪。
其实沈祺原本并没有想过军警会开枪,人群里大多数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在这个年代,老百姓的思想里仍然会有所谓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即使是这些靠蛮力吃饭的丘八,在面对“学老爷”的时候也还是会敬让上三分。
可是谁会想到,惨剧还是发生了。
枪声大作。
08
医院里到处都是受伤的学生,浓重血腥味让沈祺错以为自己是身在战场。回想起一天前的那一幕,沈祺还是会觉得心惊胆战。当他抱着满身是血的陆如霜闯进医院的时候,他几乎就要以为陆如霜会就这么死在他的怀中。
沈祺不敢想象,如果陆如霜真的就这么死了会怎样,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不是爱人却是至亲一般的人,要是救不回来了……要是救不回来了……
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
沈祺想起有一回陆如霜不知道说了什么晦气的话,他便生气的指着陆如霜道,“四爷我长命百岁,你也得跟着遗臭万年。”陆如霜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哦,她好像是说什么“合着她还得守九千年的寡”。
——陆如霜,你还没给我守九千年的寡,你怎么能死!
09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沈祺内心的嘶嚎,陆如霜度过了这次的生命之危,子弹打进了她的左后肩胛,再进几分便要穿了心脏。
陆如霜活了下来。几天没合眼的沈祺突然昏睡了下去。
你没死。
真好。
10
陆如霜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家中。她眯着眼看了下周围了家具和摆设,确认了这确实是在她的家。
那年沈祺离开以后,白虎堂发生了很大的变故。陈三拉帮结派,几乎架空了陆清渊,她陆如霜在白虎堂更是没什么立足之处,于是便搬到了外面来住。这栋小楼是她花了所有的积蓄盘下来的。
陆如霜想起身,却发现浑身都好痛。
在这痛觉中,她依稀想起来是发生了什么。当时是真的很混乱,她听见虎子叫了声什么,便看见了小五。当她想要把小五拉出人群当时时候,军警突然开了枪。陆如霜向来对枪声的反应很灵敏,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挡在小五的身前,一把把他往人群旁边扑倒下去。
当时她的身上也是像现在这样,剧痛,剧痛无比。是的,她中弹了,挡下了这枚本来要射中小五的子弹。
沈祺推门走了进来,陆如霜怔愣了一下。沈祺的脸看起来很憔悴,不用想也知道这几天她睡的香沉,有人则是怎么都睡不踏实。
沈祺放下手里的粥碗在一边,他站在床边认真的看着陆如霜的表情,脸上很严肃。
他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五发疯,你也发疯?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死了。”
陆如霜别开脸,视线穿过卧室的窗子看着外面,沉默不答。
“你说话,陆如霜,你给我说话!别给我摆这副表情,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才一年,一年!你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你能不能跟我讲句实话?!”
“你要我说什么?你想我说什么?”陆如霜把头转回来坦然的直视着沈祺,“义父生前最疼小五,现在义父走了,你让我看着小五去死吗?”
“那你是要我看着你去死吗?”
11
陆如霜一直养了大半个月的伤才勉强能下地。
这些天沈祺每天都会过来一趟,有时候会待上一整天,有时候只是坐上一会。但无论待的多长或多短,两人都没什么话可讲,陆如霜也随便他来去。
直到有一天,陆如霜一边喝着沈祺送来的粥,一边主动开了口,“这几天有没有人来过?”
沈祺当时站在窗边抽着烟,听到陆如霜的问话,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道,“小五和虎子来过,你都在睡觉。”
“我是说,除了他们,还有没有人来过?”陆如霜连眼都没抬接着问。
沈祺沉默了一会,还是说没有。
这段话仿佛是为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打预兆一般,陆如霜身边的陈妈这个时候走了过来,说顾先生到了。
陆如霜喝粥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对着沈祺狡黠的一笑,”看来老天也不帮你扯谎。”
“之前问你什么时候回缙州,你怎么都不肯说,好了,现在我要去缙州了,你要不要一起?”
12
缙州是南方城市,缙州的冬天没有北国漫天的雪,却能冷到人的骨子里。
这是陆如霜在缙州城过的第一个冬天,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的时间,在顾淮沅的一处私宅里。顾少帅要娶二姨太的消息也因此不胫而走。
顾淮沅娶妻以后仍然喜欢出入声色场所,若是要见些道上的人,他就会带着陆如霜一起。
这天陆如霜在,沈祺也在。
陆如霜从来不是什么交际花,她以前是不会跳舞的,她的舞还是当年沈祺半推半就的教的。之所以半推半就,是因为沈祺觉得陆如霜拿枪还合适,跳舞——怎么觉得怎么怪。他们认识了这么久,除了沈祺教她跳舞的那阵子,两人竟从未正经的跳过哪怕一段。
但这天陆如霜主动邀请了沈祺一支舞。
“顾淮沅要娶我,你说我要不要答应?”这支舞跳到一半,陆如霜突然开口说。
沈祺一愣,他听说过这些传闻,但老实说他从来没当真过,也从没想过这会变成事实。
他低头看了一眼陆如霜,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出来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顾淮沅真的要娶陆如霜?开什么玩笑?
“我不知道,你问我做什么?”
“从前你不是说,要是有一天我有了心上人要嫁人了,都得把夫婿带到你跟前,让你看看够不够格么?”
“那顾淮沅是你的心上人么?”
“不知道。”
“那就别嫁。”
13
顾淮沅和沈祺打了一架,陆如霜赶到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挂了彩。
这两个人都是能打的主,谁的下手都不会比谁轻,这场架打的格外惨烈,而且还是当街斗殴,不出几个小时想必就会闹得整个缙州城人尽皆知。
事情是顾淮沅挑起来的,没人知道确切的原因是什么,当然除了当事人。就在这场莫名其妙的架之前的一天,陆如霜和顾淮沅大吵了一次,顾淮沅差一点就对陆如霜动了手。坦白说,如果把陆如霜和顾淮沅这一段摊开来讲,顾淮沅对她已然算得是十成十的好。可陆如霜这个人,真是太让人难以理解,不在乎金银,不在乎珠宝,不在乎名分,甚至不在乎所谓的感情。陆如霜向来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终于有一天,顾淮沅厌倦了这种关系,他要留下这个女人,以婚姻为名。
可陆如霜拒绝了,她竟然拒绝了!就因为姓沈的一句“别嫁”,她连敷衍的言辞都吝啬的给,她怎么敢?!
沈祺那点私底下的事情,纵然是外人都不知道,但他顾淮沅老早就看在眼里了。他当然不会觉得沈祺和陆如霜之间能有点什么,可他十分厌烦这种被人凌驾于上的感受。陆如霜是他顾淮沅的女人,沈祺不过是与她早认识那么些年,他有什么资格干预他们俩之间的事。
顾淮沅越想越恨。
陆如霜横在两个人当中,二话没说就要拉着沈祺走。
顾淮沅站在后面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叫住他们,“陆如霜,你今天敢走,咱俩就玩完了!”
陆如霜脚步一停,侧过头说了句,“随你,我不在乎。”
14
沈祺其实也还好,这点小伤也就是看着恐怖,实际上也没怎么伤到里子。
“你真是因为我说别嫁就不嫁了啊?其实顾淮沅对你好像还是挺上心的。”沈祺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陆如霜一哂,“他想给,我就非得要收?我不是程琬。”程琬是顾淮沅的正妻,没什么家世的平民姑娘,只因为顾淮沅看上了,说娶就娶回家的女人。
她这么一说,沈祺便了然了,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问话来试探对方的心思。在顾淮沅看来,陆如霜很难以捉摸,他会这么想,是因为他不懂她。而在懂的人眼里,陆如霜其实是天底下最简单的女人,她讲究的是江湖道义,而不是功名利禄。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一个人,还不就是为了白虎堂。白虎堂百年来很少收女弟子,即便是进了门的,有朝一日出嫁给外面的人,那就算是泼出去的水,白虎堂的事与她便再无干系。
沈祺有时候也会想,要不是过早的认识了陆如霜,他也许也会为她着迷。
“这么些年,你该做的也都做了,做不到的你也尽力了。找到个好人家就嫁了吧,你这么一个人我总是不放心。”
陆如霜脚步一停,并不是为了沈祺这句话,而是因为街上有个人。
缙州的冬夜,街上并不会有什么人,而此时两人前面的街道上,有个身形小小的人,看来像是个女人。这黑灯瞎火的,突然有个人在街上杵着难免让人多留了个心眼。那人像是在等什么人,东张西望的。她起初没看见他们俩,就在沈祺说完这话的时候,她正好转过头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朝他俩的方向小跑过来。
“则诚!你去哪了,担心死我了都,阿昌说你跟姓顾的打架了?怎么回事,快让我看看,受伤没?”
来人是谢浅,沈祺作为谢流时的妹妹——亲妹妹。
15
三天后,沈祺收到一个口信,是陆如霜捎来的。还是下午两点,还是在东门向家茶馆。
这次,沈祺见到了陆如霜。
“你要回雍南了?”沈祺指指她旁边的行李。
“四点钟的火车,你不用送了,我约你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陆如霜喝了一口茶,“你和谢浅是怎么回事?”
沈祺端茶的手一顿。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和谢浅之间的关系,即使是陆如霜也没有,她……
“你们住在一起,她还叫你则诚。”
沈祺不说话,陆如霜便接着道,语调平和而冷静,但沈祺却觉得是如芒在背。
他并不是个屈于世俗的人,可他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向陆如霜述说这一段关系,他也无从得知她会有什么反应,以及他要怎样面对她的反应。
“你都看出来了,那你还要我说什么,你想的没错,我和谢浅在一起。”
“她是你亲妹妹!”陆如霜突然急躁的接上了沈祺的话。
“她是我的女人。”
啪!
陆如霜把茶杯中的茶水泼在沈祺的脸上。
“清醒点吧沈祺!”
16
陆如霜回到雍南后的不久,堪堪就要开春的时节,沈祺接到了一个任务。
缙军有一批物资在雍南码头失踪。这批货在下船开验的时候还好好的,放进仓库的第二天却不翼而飞。顾淮沅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是雷霆大怒,下令彻查。而接到这个任务的人,恰恰就是沈祺。
原本沈祺并没有打算要见陆如霜,自从她知道了他与谢浅之间的事情之后,他也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于他而言,他从不认为这段感情是一个错误,也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可陆如霜吧,终究还是有那么点不同,他在意。
可现实总不是常常随人所愿的。沈祺越是查的深,越是觉得胆寒。一桩桩,一件件,竟然都指向了陆如霜,铁证如山。
他不得不来到陆如霜的家,陈妈给他开的门,陆如霜正坐在沙发上插花。
沈祺一进门,便端了手枪把枪口对准陆如霜的方向。
“这次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做这件事?你知道那是批什么货么?”
“德国造的步枪,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敢?你把那批货弄哪去了?”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我费那么大劲弄出来,你当我是开玩笑的?”
“我看你是在开你自己的玩笑!”沈祺勃然大怒,“顾淮沅不会放过你的。”
陆如霜的手一停,她刚刚手一快,把一枝花的茎部剪多了。她放下剪子别过上身,一只手臂扶在沙发的靠背上对后面的人说,“你不会看着我去死的,对吧?”
沈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近二十年来他头一次发觉,自己竟然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陆如霜没等他回答,复又转过身去,另拿起一枝花边比划边修剪起来。
陈妈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偌大的客厅里就只有陆如霜一个人在那,沈祺已经走了。
“小姐,这手枪……”陈妈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一把手枪,有些不知所措。
——给你个机会,心脏还是脑门?
——你随意,瞄准哪儿就是哪儿。
——拿着,送你了。
那是她曾经送他的枪。
17
陈三知道沈祺在缙州,便托了个辞把他请到百乐门。
十里洋场,但凡是有些身份地位钱财的大佬都爱来这百乐门,偏偏沈祺从来没感兴趣过。但今天他烦不胜烦,确实想借上这酒消上一把愁,于是便赴了约。
偏偏也就是这天,百乐门出了事。
当时陈三正在吹胖,沈祺则在一边自顾自的喝酒,对这个陈三,沈祺说不上来是好感还是恶感。陈三就是典型的地痞流氓,手段阴险毒辣不讲道义,顾的都是些蝇头小利,惯会的是逢迎拍马。这等小人,沈祺连吝啬一个观感都没有。只是如今纵然他内心里还把自己当成是白虎堂的人,可这又有什么样,陈三自由他上位的本事,也自是有人乐得罩着他。
就在沈祺这么想的时候,二楼传来枪声,中弹的是坐在沈祺边上的陈三,血都喷到了沈祺的酒里。
可惜的是,那枪打歪了,只伤了陈三的胳臂。
沈祺才没功夫搭理陈三是死是活,舞厅里已经一片混乱各种男男女女女的尖叫声,抱头乱窜。沈祺的酒此时已经醒了七八分,三两步就躲到了一处格挡的墙壁后面。
混战并没有进行多久,枪声戛然而止。
在场的只有陈三和他身边几个人受了点伤,就在众人以为这只是一场仇杀未遂的时候,沈祺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同——
陈三的伤看起来确实是打歪了以后的结果,但其他几个到底的并不是,清一色的都是右手手臂中弹,而这些受伤的恰恰就是陈三身边带枪的那些护卫。虽然陈三每次出门都会有十数人的护卫,可真正带枪其实就只有四个,这个行凶的人竟然可以在一片混乱中唯独挑了这四个人,显见是非常清楚陈三,或者说很清楚白虎堂的底细,九成九是自己人。而在白虎堂里,能有这么好的枪法的人,不管怎么数,都只有那么一个——
陆如霜。
18
其实沈祺已经猜到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是他自己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陆如霜做的这许多许多看起来并不合常理的
事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人——小五。从大半年前,小五参加学生运动,陆如霜就显然对小五格外上心,她为他挡枪子,为他去死。当时沈祺便找人跟了小五一阵子,发现小五和一些学社往来十分密切,而这其中便有复兴救亡社。这个复兴救亡社规模并不大,但实际上并不是搞什么学问,而是某个地下组织。如果小五仍然在参与他们的活动,那这一切就好说了,仓库的事必然也与小五脱不了干系。这批枪支显见已然收入了复兴救亡社的囊中,他们这些人总在暗中活动,向来不露到台面上,却自诩是什么正义之师,如今又得了这般利器,要想让他们吐出来显然是痴人说梦。
而刚刚发生了百乐门枪击案,陆如霜不会单独行动,如果是陆如霜要干掉陈三,这么多年她有的是机会,又何必等到今天。更何况,陆如霜开枪,从来不会失手。那么现在只有两个问题尚未厘清:其一,小五为什么要对陈三动手;其二,陆如霜到底是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护着小五。他不信只是因为陆清渊曾经很看重他。
沈祺要当面再问上一问,陆如霜,你究竟是为什么?
沈祺敲开了陆如霜家的门。尽管陈妈一再拦着,沈祺还是一路上了二楼,使劲拍着陆如霜卧房的门。
门开了,陆如霜从里面露出脸来,她的身后是正在穿衣服的小五。
沈祺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失笑道,“陆如霜,你怎么这么不自爱?当日你叫我清醒点,我看不对,该清醒的人是你才对。”
陆如霜走出卧房,把房间门关上,然后靠在门上点上了一根烟,说出了这辈子她对沈祺说过的最恶毒的话——
“你连亲妹妹都能上,我和小五怎么样了又如何?”
沈祺愣住了。
19
然后便是长达三年的南北混战,沈祺上了前线。
战争的残酷让沈祺几乎都要忘了他与陆如霜之间的许多事,他们亲密无间了十四年,却在重逢的一年里将一切信念崩塌。不过还好,他尚有谢浅,那个与他有着血亲关系的女人,也是他把爱意刻进骨子里的女人。
这三年里的第一年,谢浅就跟在他的身边,他打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第二年,他和承军在虎川峡遭遇战,沈祺的队伍被拦腰打散,他被迫撤进林区,和谢浅失联。
第三年,就在南北和议之前,沈祺负了重伤。
当沈祺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回了缙州的军队医院,他第一眼看到的人是谢浅。
在昏迷的这许多日子里,沈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有母亲、沈老、一起做抛顶宫的兄弟、陆清渊、陆如霜、陈三、虎子、小五、谢浅、谢源,还有其他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人。在这个梦里,他就像一个旁观者,旁观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从头再演一遍。
这一场经历,让沈祺有一种重生的感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当局者迷,把自己困在了一个方寸天地里,只看得见眼前的得与失。
而有一些人,尽管不是爱人,却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失去的。
20
触发沈祺真正回到雍南的,是谢浅随身包袱里一样东西——手枪。沈祺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陆如霜的手枪,她曾经作为临别礼物送给过他,后来他又还给了她,现在却出现在了谢浅的手上。
但从谢浅那里,他什么都问不出。他并不知道谢浅在这分别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她看起来一切正常,却像是忘记了什么一些事一般。
沈祺先到了陆如霜的住处,陈妈却说陆小姐已经许久不曾回来过了。于是沈祺便又去了白虎堂,在那里他吃了闭门羹。
来见沈祺的是小五,此时的小五已然褪去了当日的稚嫩。沈祺知道他如今已经是白虎堂真正的当家人,陈三在一次火拼中终于还是死了。
小五说,“如霜姐说了,如果你要和她讲和,就把欠着的大前门带上。”
第二天,沈祺揣着两条大前门再次到了白虎堂,这次他被放了进来,然后一路被引到陆如霜原先住的房间。
沈祺推开门,见到的是一副香案,一块牌位以及一个瓷罐。
手中的大前门落了地。
“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如霜呢?你叫她出来!”沈祺疯了似的揪起小五的领子。
“就是这么一回事,如霜姐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死了两年了!”小五发了狠劲,一把推开沈祺。
他又何尝不悲痛,这辈子除了陆清渊以外,只有陆如霜是真的待他好。起初他并不明白是为什么,自陆清渊死后,陆如霜一次一次的保护着他。游行的那一次,她给他挡枪。当她知道他在复兴救亡社的时候,她没反对,只说要他以性命为重,以白虎堂为重。他和救亡社的人谋划去仓库偷那批枪支,被陆如霜撞破,她只看了一眼便掩护他们带着货逃走。
后来,他知道了原因。他是陆清渊的儿子,亲生儿子。陆清渊年轻的时候也曾荒唐过,却始乱终弃,将已经怀有身孕的母亲抛弃。此后的很多年,陆清渊却一直对母亲抱有悔恨,终是派了人去找。找到小五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七八年。陆清渊一直不敢对小五说实情,即使是到了弥留之际,他都不敢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生怕他会活着看见小五对自己怒目相向。陆清渊临终托付,要陆如霜替他完成他此生未了的心愿,务必要在这动荡的乱世,护他一个周全。
陆清渊疼了陆如霜三十年,临了却选择做了一个有私心的父亲。
沈祺上前线以后的第二年,他们在和陈三的争斗已经到了尾声,走投无路的陈三决定鱼死网破,就在百乐门的门口伏击了小五一行。
那天是个阴天,天气沉闷的一塌糊涂,看这节气,是黄梅天要来的前兆。
陆如霜本来并不是在这场战局中的,她只是陪谢浅出来买布料。她是在几个月前遇到的谢浅,当时陆如霜只是去封苏办货,封苏并不是前线,但也是逃难的人多。她并没有想到谢浅也会在这群人里。从谢浅的口中,她知道她和沈祺失散了,沈祺失踪,生死未卜。当时的谢浅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陆如霜虽然反对沈祺和谢浅这一段不伦的恋情,但她终究不是个狠心的人,而沈祺,终究也是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个人。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到底不忍伤他,也不忍伤他所爱之人。
陆如霜把谢浅带回了雍南。
枪战发生的时候,陆如霜把谢浅推进了一个巷子里。
就在小五枪中的子弹向陈三的脑门上射出之时,陆如霜倒在了血泊当中。
21
“她有没有说什么?”
沈祺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地上,这明明是三伏天,他却感受到了刻骨的冰冷。
小五拾起沈祺刚刚丢在地上的两条大前门,一条一条的拆开,然后走到香案后面,拆出里面的烟,一根一根的就着蜡烛燃上,然后把烧出的烟灰丢在陈放骨灰的瓷罐里。
空气里充满着烟的味道,但沈祺对这一切却茫然无知,直到小五捧着瓷罐到他的面前蹲下,把瓷罐塞进他的怀里——
“如霜姐说了,大前门还上了,你们从此两不相欠。有今生,没来世。”
命运敲定了要这么发生
讲分开可否不再
用憾事的口吻
习惯无常才会庆幸
讲真天涯途上谁是客
散席时怎么分
流水很清楚惜花这个责任
真的身份不过送运
这趟旅行若算开心
亦是无负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