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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
“我终于意识到,死亡不再是一种解脱,而成为了痛苦的束缚。”
我希望去探讨一种关系,死亡究竟是以何种形态出现。不妨大胆些猜测,死亡是肉身与灵魂的脱离,是对一切已有观念的摒弃。死者的灵魂脱离肉身,便无法知晓肉身的记忆,死亡不会通向天堂和地狱,它只会通向一扇孤独的铜门,在漫长的求索中重新感到破灭与迷失。
究竟什么是死,是生理的毁灭还是记忆的遗失?
我们在弥留之时感到无法消解的痛苦与大爱,究竟将以怎样的形式回归在我们的灵魂里?
一 回归
我第一次出现是在葬礼上,许多朋友纷沓而至来帮忙,冷山的父母亲花白了头发,面含悲苦地迎着来客,我看见左边的老妇人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的脸上有着一切母亲应有的慈悲。她呜呜囔囔地自说着话,我感到她情绪有些崩溃了,右边的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妇人那苍老的手上微微浮肿,那是常年泡水的伤痕,还可以看到还有些浅红色的指痕,我明白,那是在巨大悲痛之中按压手指导致的。
白色的纸花随处可见,冷山的父母站在离棺椁不远的地方,那位妇人看到棺椁的时候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这沉重的棺椁宣告了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既定的发生,我仔细地看见了妇人的眼中闪烁出泪光,蕴含着深刻的绝望,这种绝望在一瞬间迸发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淌下来,老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到声嘶力竭。她身边的老人也有些手足无措了,很明显他的眼里有晕起了一些恍惚与痛苦,一些邻居和朋友拥了上去,试图用三言两语安抚老夫妇的情绪。然而这是徒劳的,他们怎会不知道一个绝望者的心是如何破碎着?
更多的朋友们安静地坐在灵棚前,他们祷告着,祝福着,来的人比想象得更多,一些没有位置的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旁,有人尽力地探头想要提供一些应尽的帮助,有人一直垂头散气的。
他们一定认为,冷山是个好人,他是勇敢的,可爱的,他这些年多多少少帮助了很多人,微小的恩赐换来的是感恩。我想到这里,内心生出了一些悲悯。
我站在他们身边,好像很远又似乎很近,当我看着他们的沉湎和痛哭,我心里也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些怪诞的念头。那种悲痛的情绪呜咽成一种模糊的呐喊,像是一声声呼唤将我从遥远的地方拉回到如梦幻一般的现实里。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片铁石一样沉重的情绪之海中。朋友和邻居一一向前送花,那两位老夫妇已经沉寂地站在那里机械地应答着。
我明白过来,极致到悲痛已经无法用泪水承载,它更接近于一种消沉,彻彻底底地自囚。
我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了,我感到死亡并非是一种解脱,而将我拽入了新的地狱里,地狱里没有恶鬼,只有孤独的幽魂,他们一遍遍沦丧在现实与梦境中,感受悲痛和沉郁。千万的幽魂包裹着我,我看得见,听得着,但说不出,我在所有人身边,所有人却都无法触碰我。
我亦是一个幽魂。
一些波纹从远处飘荡而来,我迷惘地抬起头,它们变成了一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镜里的影子汇聚成一个模糊的样貌和一个名字。
冷山。
二 无魂之冢
一切结束后,我无处可去,跟着两个孤零零的老人回到家里,在晚秋的路上走着,天微微寒了,他们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对老夫妇自结婚后,两只手从未这样坚定地握在一起。
回家后,老人去做饭了,老妇人坐在冷山的房间里。她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大布袋子,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件件衣服,有婴儿时候的小衣服,青年时期的校服,还有一些过时的帽子,上班时候的衬衫,T恤,它们一件件被整齐地陈列在袋子里。老妇人将这些衣服一件一件拿了出来,整齐地叠好,低下头去用力闻了闻好像在寻找一些冷山的味道。
她收拾好之后似乎很累了,静静躺在了冷山的床上,脸上依然带着决然的心痛,嘴里哎呦呦地嘀咕着话。我看她瘦小的身体在不断颤抖着,仍然无法接受冷山的死。
老人做好饭大声地叫唤着老妇人,简简单单的两碗白粥,一碟小菜就是两个老人的晚饭。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有一个人先说话,另一个的眼泪就会流下来。我坐在他们旁边,陪着他们吃完了这一顿饭。
老妇人吃完就去睡了,睡觉的时候我听见老妇人又哭个不停,已经不再是下午那种大声的哭喊而是一种低声的啜泣,她嘴里总嘟囔着说些话,好像在与冷山对话。
老人合上门,一个人走进卫生间里,反锁上卫生间的门。我看见那位老人呆呆地坐在马桶上,两条腿无力地瘫着,他抬头看向天花板,一根根水管交错在头顶,老式电灯闪着橘色的光,吸引着小虫。我站在老人身前不远处,两个人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沉默着。气氛压抑到了极致,我听到一些微弱的翕动,一瞬间我看见了坐着的老人闭上眼睛,两行老泪从眼底流了出来,埋入老人脸上的皱纹里。我感到面前山一样的老人在顷刻崩塌,变成了一捧柔软的土,我想上前去用额头抵住他花白的头发,只是我是一个幽灵,无法触碰到他。
我只好承载下这份悲痛,它更深刻,更强烈,我感到几乎要被撕扯成碎片。
我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始祈祷。
第二天早上,老夫妇早早起来收拾好,带着一大袋东西离开了家。我跟着他们前往了墓地,冷山之墓。
老妇人从袋子里一件件拿出了那些旧衣服,整齐地摆在墓前,老人也拿出了一些食物和纸钱摆在墓前。最后,两个老人坐在地上,烧起了纸钱,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儿
爸爸妈妈来送你了
我们很爱你
比任何人都爱你
我们将所有的爱都给了你
可是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这个世界里
你只有我们这一个家庭
我们也只有你这一个孩子
没了你 我们的家还算是家吗
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等过两年我们俩也就来陪你
我们永远爱你”
在老妇人悲痛而颤抖的声音中念完了这封信,信和旧衣服和纸钱一起被老人扔进火里。星星火光中悲伤已经接近实质,然而同时我又感到磅礴的爱意,他们隔着虚空好像在触摸着冷山的面庞。我站在墓后,望着他们脸上悲伤的面容逐渐柔软,老人已经站起身,老妇人仍然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低声祈福着。
最后老人和老妇人准备离开了,我也起身,走到墓前,望着他们。在他们即将离开我的视线时,老妇人突然停下,拉着老人转过身望向这墓,两人的脸上悲伤之色减少了许多,他们依然带着泪向我招了招手。
我在一瞬间感到了无比的彷徨,我看向这空无一人的墓地,唯有我一个幽魂站在那里。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很快钻进了我的思绪里。我已经很模糊了,感到全身都在被抽离,我感到自己正在消失,在最后一刻,却辨认出那个声音。
冷山。
这声音让我在死亡弥留之时清醒,这种感觉像是溺水一般痛苦,我在混沌中意识到一个困惑我的问题,我从始至终都未曾知道冷山的死因,和我的死因。
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自己的死因,没有疾病,没有谋杀,没有车祸,我像是突然从世界之中脱离了出来,成为了一个飘荡的幽魂,我看见我的棺椁,却未见我的遗体,一个念头传向我,我是冷山吗?
我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那对老人,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倘若我是冷山,在我的思绪里,这两个老人已经成为了一对年迈的夫妇,而不再是我的父母。无论我是谁,从我死去的一刻去,我好像成为了一个孤独的、肃穆的幽魂,我像是短暂地遗忘了一切关于家庭与社会的观念,我忘记自己的肉身,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乃至这个世界,我成为了真正的旁观者,我望见葬礼,望见别离之苦,望见蓬勃的爱。
我承载着的,是一个叫冷山的人的悲伤与痛苦,是他的父母对他无限的爱,我不是冷山,冷山如今冷冰冰地躺在坟墓里。
我是他,又不是他,我在游荡中产生了深深的疑惑,我到底是谁?
三 幽魂的诘问
我在这个熟悉的世界中行走,却没有答案。
天色越来越暗沉,直到一点光都没有,我听见背后传来沉重的声响,转身,一扇幽暗的铜门出现在眼前,万千幽魂扒在铜门上哀嚎,门似乎在指引我走进去。
一个虚无的声音从门中传来。
“你已死,该离开了。”
我向那个声音诘问:“可我是如何死去的呢?车祸?疾病?谋杀?我是谁!我是冷山吗,我的父母朋友为我哀悼着,他们都说我死了,可我的记忆里为什么从未有过死的记忆”
无应答。
我继续向前,向更深处质问着“死亡是什么,是一具肉体完整地躺在棺椁里吗,还是灵魂的丢失,死亡是肉身与灵魂的脱离吗?我不是冷山!冷山已躺在坟墓里!”
我更大声地喊叫着:“我被宣判死亡,可我分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来到这世上,就好像从未来过,我什么都没有留下,我出现的意义是什么,到头来我连自己的记忆都没有!”
铜门像是沉睡了,只剩下幽魂在呜咽着。
我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抽离,不断消失。
我的声音低了下来“真可悲,我竟向死亡求索,我寻求的真理竟渴望死亡本身来给予我答案。”
“倘若每个人都如我一般,那死亡和生存又有何意义呢?”
我几乎已经全部消失,只剩下半张脸,依然瞪大眼睛望着这扇铜门给我答案。
黑暗里,铜门再一次亮起,传来一声分外沉重的叹息。
2022.9.8
云的键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