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么多时间懊悔过去呢,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阿衡心里想着,把一把青的长发盘在脑后,挽了个髻。再细细捻拾落在身上,地上的断发,绕成圈,塞进那个黑棉布囊里。挂在墙上。
等到了那边,我会告给他:我仔细护着他喜欢的长发呢,连落掉的发丝也给他收藏得好好的。
他喜欢她那长长的一把青的头发。
她每次梳头掉下来的发丝都让他疼惜不已,都要细心捻起,放在专意要她缝制的黑棉布囊里。还特意楔了酸枝钉在墙上。方便挂那个专门收藏落发的黑布囊。
他宝贝她。宝贝她的身体发肤。她的一切。
阿衡望一眼妆台上在镜框里冲她微笑的他,叹息着抚他脸的轮廓,手指一一抚过他的眉,眼,鼻子,嘴,心酸了酸:阿妈说他面像单薄了些,怕不是能享福的人。
他不是能享福的人吗?他每每叹说娶到她是他一生最大的福,他真有何德何能之感。他尽了他单薄的力来使她身心愉快。
月下,冬火塘,她依在他怀里给他轻轻唱歌听。他教她不传文字,代代以口相传的摊戏。他为她破了传男不传女,传亲不传外的戒。他手把手教会她做摊戏面具。
所以,摊神早早把他收去了吗?
山高水长,他呀他,他傻呀。他说他要出去打工,赚钱给她买花戴。
她是图他买花戴的人吗?
水灵灵的细妹子,偏偏就爱上单单薄薄吹着芦笙跳摊戏的他。阿妈拗不过寻死觅活的她,狠得泪汪汪地把她嫁给了一贫如洗的他。
他没去山外城里打工。他背着她,上了出海的渔轮。图了出海的工资高。
我的个亲呀,轮船汽笛拉魂样的一响,先就勾得岸上女人魂魄丟了一半过去,把眼红红地望那出海的人。
阿衡在渡头等着接他回来,看到那些女人们,心酸酸的:她没赶得上送他出海,却把出海的他接回来了。
人常说:宁可上山打虎,不愿入海捕鱼。
你呀,你个傻哥哥,你不知道吗?
阿衡哭脱了形。
渔老板还是有良心的。看到阿衡凸起的肚子,红着眼劝:妹子,别哭了,多为你的身子想想。
他给她留了个遗腹子。
除了理应所陪的,阿衡并不哭天抢地求同情,问渔老板多要一分钱。
渔老板开车送她回山山环绕的家。她抱着灰罐里的他,一路不说话。
到了她的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寨子,她肚子突然疼起来。下体流了血。
慌慌乱乱地,渔老板被分派了去烧水。这宽厚的海边人,乌烟倒吞地居然把水给烧开了。他满头脸抹的柴灰,让陪伴来的工人想笑,又不敢。
阿衡在他的奔驰越野车里生下个好可爱的小女娃娃。
天灵保佑,这遗腹子倒也无病无灾地长到十七八岁了。
山的缝隙里的小寨子还是那样亘古不变地安静。除了十几年前阿衡的突然生产,除了阿衡的女儿考上了海边那所大学。
阿衡很勇敢,不走再嫁的路。独力养着这个小孤雏。
挖草药,挖竹笋,找鸡枞菇,找土鳖虫,找毒蝎子,套竹鸡,摘蜂巢,拾鸟蛋。大山给勤劳人的馈赠多着呢。背着女娃儿和山里的货赶三十里外的悦来场,苗寨的服饰先就吸引了人。常来常往的主顾知道她为人的实诚和取得货物的不易的,常就多给了她点钱,常就两下打架似的互相把钱推来搡去:“怎么?你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拿去,拿去,你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再这么着,咱生意可没得做了。”“钱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小幺女买糖吃的,咋,不兴人喜欢你幺妹子吗?”阿衡心下过意不去,常就下回来时带了好看的鸟雀的羽,山野里好吃的八月瓜,野果子或是编了个蝈蝈笼什么的送给那人。
也有轻浮的什么人,花刺刺地在她面前把钱甩得“啪啪”响:“春宵一刻值千金哪”。她低了头,只当狗放屁。
至于那些个探头探脑装着嘘寒问暖博她感谢想着她的便宜,却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来个收税的,就立刻遁去的人,她只是不屑理会。
也有无缘无故刻薄的人和存心欺软好显威风的人。
阿衡着意避过去,绕得远远的。他们还配不上我的计较和生气。
人肯干手再严实点,娘俩生活不成问题。世道进步多了,山外有请阿衡唱摊戏图个热闹新奇的,有买阿衡手工做的摊戏面具的。阿衡也算是手有余粮的人了。
日子过得不慌不忙。
背篓里女娃娃戴着个花布帽子,高高兴兴地吃得满脸棒棒糖水。
因为她的突然到来,所谓“事实非常,理当神契”,便取一个“灵”字,人又常说“福至心灵”,心有灵而神合,福气自来。又心上总印了他的影,小女娃由此便得名“心灵”。
小小心灵四五岁上就会拿了竹竿在门前一意看护姆妈打下的稻谷不被鸟雀和那些鸡们啄食。
花蝴蝶飞过来:和我玩吧!心灵摇头:不,我要看谷子。金龟子飞过来:和我玩吧!心灵摇头:不,我要看稻子。门前小溪水哗啦哗啦笑:来呀,水不深,才到你小腿肚子,小虾米,小鱼儿都在等你来玩呢。心灵大声说:“我要帮我姆妈看稻子和谷子!”小竹竿摇得呜呜响,吓跑了那些要偷吃的鸟雀。
鸡趁空贼贼地伸过来尖尖的嘴啄一粒谷,心灵扬着竹竿跑过来,呜呜地追着鸡贼打。打得它伸长了脖子团团转地“哎呦”“哎呵”地尖叫讨饶。
阿衡在溪对岸听得鸡苦苦地尖叫,便替它讨饶:“好了好了,心灵,你饶了它罢,它明儿还要叫我们早起赶场呢。”
心灵虽做了罢,但还是扬了扬手里的小竹竿,做势吓一吓它。
场上好玩的东西多着!小小心灵最爱趴在场东头那两间石屋子的窗前听屋里的大小孩子们唱念。真得有意思极了!
心灵如了愿,也端端正正地坐在石桌前,小腰挺得直直地,背着手认认真真地听课。
阿衡在窗外微笑。三十里山路来,三十里山路去,一天两趟,为了孩子,不算什么的。山里人有的是耐走的脚力。何况心灵是这样懂事的女娃儿,总是不愿被姆妈背着,非要自己走。小脚板起了泡也不吭声。阿衡把嘴嘘嘘地吹她的小脚板,心疼得要命。
阿衡是灵活积极的。少了些挖草药,取山珍的机会。她干脆就在场上租了间小房子,够娘俩住着。一方面可以让孩子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一方面可以在场上给人帮佣,打杂活,赚取娘俩所需的花费。
给人刷碗扫地。给人扛货。
悦来场是沱江的一个码头。这方圆百二十里,山路弯弯,常有塌陷。山里的货山外的日用大都要借了这码头来完成交换。因此,码头行人便在这一段地盘上,显得举足轻重了。
行人原不想要个女人家来扛货,架不住阿衡不断地求,又走了行人老婆的路。女人到底心软些,怜悯阿衡的不易,替她说了话,权当行好积德。阿衡便每天都有活可干了。
一年下来,阿衡便也能如一个壮劳力般在摇摇晃晃的竹板上稳稳地挑着货物上下来去,不输男劳力。
日子来去,心上只为这唯一的女孩儿,苦巴苦熬。人肯干又实在,又不曾为哪个的言语挑了心,不曾与谁人轻佻说笑。待人接物心上有本账,一切皆板板正正的。赢得场上人的交口称赞和心下叹服。
或有外来客船的人眼见这蓝布绣花,长身秀腰,黑红的脸上眉毛弯弯,眼目分明的女子如男人般稳稳走在颤颤的跳板上扛货来回,必有了惊奇,不由盯着看。
阿衡只是自负地泯了嘴,継续扛她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