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地拂在面颊上的女人,双眼凹陷,双臂环胸,肩膀微微颤抖着。
她右手忙乱地伸向口袋,掏出一包红色硬壳的烟来,举起一根,向我示意了下,哑着嗓子问:“介意吗?”
我摆了摆手,表示你请。
诚如我的恩师刘老教诲我,所有的心理疾病,都是源于恐惧,恐惧渴望的会失去,恐惧厌恶的会降临。而眼前的这个妇人,从她进门起,我就一眼看穿了她因充满恐惧而战栗的灵魂。
“请问您贵姓?”我尽量在她的烟雾缭绕里,保持着一个和蔼的态度。
她深吸一口烟,缓缓从鼻腔里喷出,皱着眉头,仿佛不愿言语。许久,伴着香甜的白烟,她张口说:“我姓林。”
我知道她姓林,她的资料前几天就已经放在我办公桌上。
“林女士,看你的样子很困扰,有烦心事?”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她眼神盯着前方。
“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相信你。”
“你也以为我精神有问题吧?他们都是这么跟你说的吧?”我甚至听到了她的一声冷笑。
“不,我从不这么认为,或许是他们不理解你而已,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我继续抛出橄榄枝。
闻言,她把头枕在右手上,竟唏嘘哽咽起来,嘤嘤地说:“我丈夫竟然要杀我。”
我不由一冷,清清发干的喉咙,佯装惊讶:“哦?怎么会?”
她声泪俱下:“我前几天晚上,看见他在客厅里,手里是,是枪。”
“枪?看错了吧?”
“没有,准没错,我出门上厕所,看见他正瞄准我房间,我吓得躲了起来。”
“你躲在哪里?”
“我躲在储藏间的衣橱里。”
“然后呢?你丈夫呢?”
“等我第二天出来,他就不见了,我肯定他是躲起来了,在暗处,准备随时杀掉我。”
“或许是你想多了吧。”
“你看,连你也不相信我,就像我身边的那些人一样。”
“他们都是你的家人,怎么会害你?”
“你不知道,他们和我丈夫都是一伙的,他们还经常把我关起来,让我束手就擒。”
“原因呢?”
她点掉了烟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左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发出极有韵律地“笃笃笃”。
“因为我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她一脸认真地盯着我。
“哦?重要到需要杀你?”我好奇地问。
她两指夹着烟送到嘴边,轻轻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团白烟。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曾经的优雅在她已经臃肿的身体上,残留的蛛丝马迹。
“我发现他有外遇了。”
“对于已婚男士而言,这很正常,不出轨的男人才罕见。”
“当然不仅如此,我也试过要不要装聋作哑,可是我办不到。”她的情绪又开始起伏了。
“不必自责,其实婚姻本就赋予你一定的私人占有权。”我安慰她。
“更何况,那个狐狸精还有一个孩子,是个卷头发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身体还那么小,太可爱了,只可惜不是我的,我并没有孩子。”她的声音再次哽咽,看上去没有孩子是她的伤痛。
她的声音越发哽咽了,不得不调整一下情绪才能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是我的孩子…”她眼神飘忽不定,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声音越发阴冷。
我不禁脊背一凉,看着眼前这个尚存人形的妇人,感慨万千。多少美艳少女,在不幸的婚姻中辗转一圈后,变成了内心悲凉阴沉的黄脸婆。
“所以,他必须是我的孩子。”她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得毛骨悚然。
“于是,在那天晚上,月色很亮,我趁着大好的月光,潜入那个女人的家里,他是我的孩子,不能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她几乎嘶吼出来,“我把熟睡的他放到袋子里,准备离开,没想到这个疯女人醒了,她拼命地撕扯我的衣服,她要抢包,我拽着她的头发,她反手掐着我的脖子,我快窒息了,喘不过气了,救命啊…”
她像是掉入了梦的窟窿,在自己的幻境中挣扎、呐喊,浑身颤抖,眼神呆滞。
“没事,你现在很安全,”我轻轻地抚上她的头发,使她逐渐平静下来。
“对,对,我逃走了,我挣脱她,夺门而逃,跑了好久好久,月光很亮,地面也很亮,到处都是亮闪闪一片,我失败了,我终究还是没有孩子的。”她靠在我的肩窝里,嘤嘤地哭了起来,脆弱地像个瓷偶。
“那你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
她慢慢冷静下来,抹了一把眼泪,“我曾经有个孩子,在他两个月的时候流掉了。”
“因为什么流掉呢?”
“我丈夫怕人发现,他强迫我流掉,不仅是他,我的家人也要我流掉,他们,他们都是恶魔。”她恶狠狠地诅咒着。
“你丈夫怕谁发现?”
“那个女人,那个死女人。”
“谁?那个小三?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她?我到死都记得,一头长卷发,体型微胖,牙齿外凸,整日在家带孩子做饭,无趣的很。”
“哦,那她多大啦?”
“多大?”她抽完最后一口烟,旋转着把烟蒂按进烟灰缸里,“大约三十岁的女人吧。”
“哦,那能冒昧地问下林小姐芳龄吗?”
“我?我二十五啊。”
我怜悯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病人,打开手机自拍镜头,递到她的面前,“或许你已经很久没看过自己了。”
她一脸疑惑地看向手机,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奇异地扭曲起来,在她那不断放大的充满恐惧的瞳孔里,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
我直盯着她,缓缓开口:“为什么怕你被发现?因为那个小三,就是你。”
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片。
“他是你上司,你们趁着他妻子怀孕期间勾搭,”我说得毫不留情,“在孩子一周岁生日那夜,你被迫流产后,失心疯地去抢孩子,使得孩子几天后不明原因去世,而你的上司,也就是你的情人,内疚自杀。”
我看到她眼泪无声地顺着双颊流淌,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桌面上。
“而你记忆里的那把枪,就是他买给儿子的周岁生日礼物。”
我看了眼这个精神恍惚的女人,她始终活在了那个充满激情和叛离的二十五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周秘书,可以预约下一个治疗档期了,”我边离开边发送了一个短信。
只剩下这个只活了二十五年的中年妇女,呆呆地坐在这个空荡荡的治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