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薛大夫特别喜欢指使王墨做各种力气活,“医馆里本神医和雨生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你一个壮劳力,你不干谁干?”
但因为报信的事,这两日向来古怪吝啬的薛大夫居然给了他几个笑脸。
歇息时,王墨听薛大夫说起飞沙关守军增派了几支队伍守卫附近的村庄和商路沿途。
“本神医若是从军,必定所向披靡!”
“老爷老爷,你要做军医吗?”雨生不解地问。
“唉,要是本神医年轻个三十岁……咳!做军医有什么意思!是男儿就要上阵杀敌。”
“那雨生也要投军!”
“瞎!小孩子投什么军?去去去一边玩去。”薛大夫捋捋胡子:“你什么时候长得摸得到房梁、举得起石磨、跑得过蝈蝈,你就可以去投军!”
雨生想了想,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爷也没能投军!”
薛大夫气得抄起了扫帚。
王墨一边研磨药一边有趣地看着一老一少在屋子里绕圈。
他忽然问薛大夫:“这两日怎不见张敬山?”
“我知道我知道,”雨生说:“我看见有大官骑着大马把张爷接走了。”
“是守军的军头,请张敬山去了嵇阳城。”薛大夫说。
王墨了然,必定是飞沙关都督杨将军派人请张敬山回城里叙旧去了。
当日报信回来之后,他原本心中烦闷独自留在草场上,却不知何时睡去,醒来之后便身在医馆的驴圈里,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张敬山将他送回。王墨想要道谢,可是自那之后就不见张敬山人影。
王墨将研磨好的药物拿给薛大夫验收。
薛大夫挑剔地检视一番,一对眼珠上上下下将王墨打量了个遍,问道:“这几日你做的药还勉勉强强,吃不死人吧。本神医问你:你可曾习过岐黄之术?”
“薛大夫何出此言?”
“观你手法……咳!是本神医问还是你问?!”薛大夫瞪视王墨:“你手臂上那套针,想必不是用来绣花的吧?”
“我的确用过银针协助一位大夫救人。”王墨说的是帮助尧大夫救助慧姑仆从麻叔的那次。
“你的针术从哪里学的?”
王墨:“师门为我锻造的银针原本只是一套暗器,非是为医术之故。只是我所学心法对于穴位经脉自有研究,那次救人也是机缘巧合。”
其实弃林派数百年传承至今共分四门:“谋”“堪”“医”“武”,到了王墨的一代,四个师兄弟只存他一人,倘若不是承袭“武”字一门,恐怕也早就丧生于大师兄引来的那些江湖人手中。而弃林“医”门囊括了医家、毒家、刑狱断案,收集了大批医家典籍。三师兄死后,弃林医术恐怕就此失传了。
薛大夫见王墨神情郁郁,以为他忌讳旁人打听师门针术,便不再多问,而是道:“手来。”
王墨:“我无病。”
“有病没病不是你说了算!”薛大夫拍桌:“你当本神医愿意看?还不是那个张敬山!他非要求我给你看看。”
张敬山请薛大夫给我诊病?王墨一怔。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本神医诊治的。”
虽说这个薛大夫诊病确实有些道行,可他一直自称“神医”的自负是从何而来?王墨暗自好奇,默默地伸出手。
约莫过了一盏茶,在薛大夫的频频皱眉下,王墨问道:“结果如何?”
薛大夫收回手,仔细问:“你受过三回严重内伤?”
三回内伤?王墨回忆:以前行走江湖多少受过些伤,但多是皮肉伤,要说最严重的几次,一是弃林派被围攻时,他身负重伤跳崖;二是为救慧姑,被枭王赫连厉图掌力所伤。前者在灵山休养时已经慢慢恢复,守木人还特地为他拔除余毒;后者也是守木人帮着疗伤,后来也恢复了。
只此两次,哪里来的第三次?
不对!的确有第三次!他现在使不出内力,一运真气就血液翻腾,不正是受了内伤的表现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莫非……是在通过物换星移阵的时候?
薛大夫见王墨皱眉不语的样子,便心下了然,道:“你的脉象怪得很,本神医见所未见,或许从娘胎里就埋有隐患,前两次暗伤已然有所触动,第三次内伤更是动摇根本,故而身体一直无法痊愈,日后恐怕还会越发衰弱。若不是看你不过二十来岁光景,光是凭脉象,本神医怕是要把你当做个半截入土的了。可惜老夫接个胳膊、开个肚子不在话下,药学一派却不精通,于你恐怕不对症。”
王墨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馆的,他脑中反复琢磨着薛大夫的话。若说这次受的内伤严重,轻易难以痊愈,王墨是相信的;但薛大夫断言他天生有疾、将日渐衰弱,他却怎么也难以相信。
而且……前夜在草场上,他分明感觉到一丝丝内力冲开了滞涩的经脉。
曾经守木人反复劝过他,贸然通过物换星移阵可能会令内力受创,甚至被虚空中的罡风撕裂,性命无存——现在的种种不适就是强行通过法阵的后患,是总要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奇。
一队人马从远处赶来,最前头的那人看见了王墨,就单独出列向这边而来。
来人正是张敬山。
王墨愣愣地望着他策马的模样。
张敬山劈头就问:“你怎么又一个人到处晃?”
王墨被他那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了一下,气闷道:“是你让薛大夫给我问诊的?为何?”
“当然是我。”张敬山点点头:“别看那薛老头儿脾气古怪,他确实有真本事!听说是出自医道大家,当年和别的流派有些过节,这些年才窝在泉水村这个小地方一直不肯入关。”
“……我不是问你薛大夫的陈年秘辛。”
张敬山眯眯眼:“看你这样子,薛老头儿没说什么好话吧?你把他的诊断统统告诉我,讳疾忌医可不好。”
“我是问你为何自作主张?我没病!”王墨忽然觉得拳头痒。
“你当初被我捡回来的时候半死不活的,这么久了内力还不见恢复,怎么不是有伤?”
“……自然是在恢复。”王墨扭过头,“只是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不信。”张敬山忽然凑近他:“我给你把把脉。”
“你?”王墨又觉得牙也挺痒,瞪视了他一会儿,还是伸出手臂。
张敬山果然像模像样地号起脉来,最终点点头:“的确比刚来那会儿好了一些,不过你还是使不出内力吧?”
“前两日有些松动。”
张敬山怀疑地望着他:“是吗?”
“……我为何骗你?”王墨转身离去。
张敬山忙追上他:“好好好,相信你。那薛老头儿的话也不可尽信。”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转头我就亲自去找他问问结果。“那薛老头儿开药不在行,下次再去嵇阳城,我给你捎点好药材补补。”
王墨问道:“你这次从嵇阳城回来可是与布防有关?”
张敬山:“布防?嘿嘿,有关系,也没关系。”
“何意?”
“等着别人打上门有什么意思!我问你,你想不想去伏击渤罕骑兵?”张敬山神采奕奕地说。
“守军要主动出击?!”
“不错。前几日派出的斥候已经打探好一支渤罕骑兵的动向了,守军调拨了两百精锐,准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近几年来,飞沙关的守军多是被动防卫,很少主动进攻,这次能够转守为攻实在不易,也志在必得。
男儿都有保家卫国的志向,王墨不禁有些神往:“此乃军机机密,我也能去?”
“我带上你呀。”张敬山拍拍胸脯:“只是你现在只有些花架子拳脚,须得配一件趁手又稳妥的兵器。”
王墨好奇:“什么兵器?”
“随我来!”
张敬山带王墨来到他在村中的住处。
屋内除了必要的床榻桌凳就别无他物,可称得上简陋,灶台很久都没开过火的样子,倒是屋子正中坐落了两个大大的酒瓮,足以见得是主人的心头好。王墨前脚踏进门,就不禁轻轻摇头。张敬山似乎也意识到有些不妥,尴尬地咳嗽两声,四处寻找待客的东西。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追那匹野马,家中没来得及收拾。”张敬山搬来一张矮凳:“你先坐……我去打水煮茶。”
王墨见他团团转,急忙解围道:“不必麻烦了。你要给我什么兵器?”
张敬山抄起水瓢点了点桌上:“你自己看。”
桌上覆盖着一块粗布,王墨伸手揭开,露出底下的东西——是一张尚未完成的弓。
制作这张弓的木胎纹理奇异却细密、牛角黝黑而柔韧,弓弦所用的筋索也似乎不是寻常材质,王墨仔细看了一会儿,直觉它应该会是一把上等良弓。
张敬山凑了过来:“会用吗?”
王墨:“会,不太精通。你让我用这张弓?莫非是欺我不能近战?”
张敬山:“两军交锋刀剑无眼,你是我带去的,自然要完整地带回来。”
王墨无奈地摇摇头,心道此人倒是提前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这弓莫不是原本就打算给他谁用?
“来,拿着试试。你能开几石的弓?”
王墨从张敬山手中接过弓,左手持弓右手拉弦,三指扣住弓弦用力后拉,弓还未开多大就听得张敬山轻笑的声音。
“你笑什么?”
“一看就知道你果然‘不太精通’,你可知渤罕人是怎么拉弓的?”张敬山欺近王墨身后,伸出手臂来一只手固定住他持弓的左手,另一只手握住他扣弦的右手,将他整个人围困在怀中。
张敬山温热的胸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青草和酒香的气息一阵一阵传来,王墨悚然僵直了。
扣弦的手指被反复地磋磨了几下,张敬山说:“你的拇指茧更厚,该用拇指拉弓。”指头被他掰成拇指绕弦、食指前伸倚靠的手势,被包覆着的手上传来捏紧的力道,张敬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似亲昵又似训诫,他道:“夹紧!”
王墨打了个激灵。
他迅速回过神,张敬山已经从容不迫地退开了。
王墨骤然张弓对准了张敬山,怒气之下弓弦被拉满!只听得砰然一声清响,弓弦猛然弹动,一层薄薄的沙土被风带起扑向张敬山。
“……你竟然可以拉满,力气真大!”
“你该庆幸我没搭箭。”王墨冷冷地说。
张敬山告饶:“不就是碰一下手吗?又没摸到脉门,谁知道你这么警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下次不随便摸了还不成……弓还没调好,我死了岂不可惜?”
王墨皱紧眉头盯着他,见后者面露无辜表情实在不似作伪,这才放过他。
经此一插曲,张敬山也不敢再近王墨三尺之内,乖乖地奉上粗茶一碗,搬来矮凳请他坐在窗边。
王墨静静地看着张敬山调弓,若有所思。
春日,草木渐深。
一支渤罕骑兵小队踏过春草向宁静的村庄逼近。
晌午时分,村庄陆续升起几缕炊烟,好似安静无知的羔羊。
进攻的命令发出,整个小队像一群饥饿的豺狼向村庄扑去,骑兵队长高举马刀冲在最前面,他几乎能想象出即将丧命于马刀下的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
然而一支羽箭直插他面门!
小队长应声落下马。
“敌袭!有埋伏!”惊变之下,渤罕骑兵们大声怒喝——他们策马冲进村庄之后才发现,哪里有什么正在生火做饭的村民?整座村庄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然而却有白烟从灶房飘出!
小队长落马就像一个信号,几十个汉人士兵随即从四周的房屋中冲出,与渤罕骑兵正面遭遇。
渤罕骑兵惊怒无比,双方人马立刻战作一团。飞沙关守军虽人数尤为对方二倍之众,却多为步兵,难以与俱是骑兵的渤罕人久战僵持;故而张敬山与守军将领所定之策,即是利用埋伏打渤罕骑兵个措手不及,再借村中道路逼仄、房屋参差之地利优势,放箭将其一一击杀。
不多时,守军果然难撄骑兵的锋芒,急忙后撤,将恼怒的骑兵向村庄更深处引去。
张敬山一人立于屋顶,取下背后的弯弓。
一个骑兵发现了站在高处的他,连忙用渤罕话向同伴高喊,同时也抓过挂在马上的弓箭。
两人几乎同时张弓、搭箭。
“嗖”的破空声之后,骑兵倒地,死不瞑目。
骑兵小队顿时四散开来,然而更多的箭矢已经从四方高处疾射而来!早已埋伏与屋顶的十几位弓箭手齐齐攻击,而先前逃离的步兵又杀了个回马枪,封住各个路口要道不让骑兵小队逃离。
渤罕骑兵顿时死伤了数名。
然而精于骑马和箭术的渤罕人在经历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很快稳住心神,剩下的骑兵陆续弃了马,借助战马挡住箭矢,合力朝一个方向突围。
很快被突围的那处守军便不敌,骑兵在付出几人死亡的代价后破开守军的包围圈。
一直被张敬山留在高处的王墨静静地瞄准、放箭,又一个渤罕人倒下。他正待瞄准下一个目标,就见张敬山抽剑一跃而下,对守军将领道:“不能放他们跑了!”
张敬山横剑,只凭一人填上了那被破开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