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村子东边有一条自南向北的深沟，把村子和村东边的田地隔开。
这条沟是村人们倾倒生活废品的地方。生活废品不是生活垃圾。那个年代村子的人几乎家家都养猪，院子的一角被圈成猪圈，人们把垃圾早都倒在猪圈里，垫上土，让它沤成肥料去滋润农田了，绝不会随便倒在外边。不像现在一些管理差的城市街道，让又脏又臭的垃圾横陈道路当中，赫然于大庭广众之下，使人躲之不及。其实农村并不脏，只不过泥土和柴草多罢了，而泥土和柴草在有些时候是有着别样芬芳的。
每次奶奶把院子里和家里的南房西房都扫除和清理完，就会把废弃的东西都收拾到一个柳条筐里，什么破鞋底啦，旧饭盒啦，酒瓶子啦，碎砖烂瓦的，都盛在筐里让我和弟弟抬到村东的沟里倒掉。我们走到沟边，把筐推翻，这些破烂东西就和沟边别人家丢弃的掉了门的酒柜，烂了的煤油灯，漏了的铜壶，裂纹了的 砂锅，打碎了的陶罐瓦盆，没法缝补的衣裤，张开嘴的鞋底鞋帮，熏黑磨烂的炕席等等，一起滚到了沟底。
幼时的我，凡事好奇。我常常对着这些废弃的东西出神，谁家的破瓦盆，谁家的碎花瓶，很多我都能对上号。看着那断了跟的皮鞋，脏污了的白围脖我总感觉像是女人遗弃的别的什么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小孩的虎头帽，老人的药壶子又感觉好像是有人告别了什么; 被老鼠药药死的小猫小狗，龇着白牙的僵硬的尸体被炉灰半掩着，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寂灭了……这些残破的东西都好像在跟我无声地说着我不懂的话。现在想来，我那时当然不懂生命，青春，岁月，日子这么深奥的概念!它们通过那些零零碎碎破破烂烂实实在在的什物的样子，感性而又朦胧地进入了我还懵懂混沌的意识深处。
人对于久远的生活的回忆，就像无声的黑白电影一样，很难捕捉到某一个清晰的镜头，幸而有这些当年被我出神看过的废弃生活什物，以凝固的形式，把那遥远的年代刻印在我的心头。
这条沟的旁边，有个铁匠铺。打铁的铁匠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光棍。个头不高，但身材结实，他住在两间只有很小的木格窗户的泥房子里，屋里黑洞洞的。铁匠穿着的两根宽带的红背心也是又脏又黑，露出的肩膀是黝黑的，胸前的肌肉是黝黑的，脸也是黑黢黢的: 黑的浓眉，黑的胡茬，黑的牙齿和黑的嘴唇，只有瞪眼时的眼白显出了不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怕他，也许是因为他这张门神一样总黑着的脸，也许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从不言笑的阴沉性格，也许是因为他总恶狠狠地呵斥我们小孩子不要靠近打铁和焊铁时那粗哑的声音。
小孩子结成帮的时候，越害怕却越好奇。铁匠铺叮叮当当的砸铁声，用水淬烧红的热铁时滋滋的沸水声，特别是他用电焊焊接铁器时尖利的刺鸣声，以及火花飞溅汇聚的耀眼的白光总是吸引我们去围观。虽然一向脾气温和的爸爸曾因此而厉声警告我，焊铁的火花是不能用眼睛直视的，否则眼会瞎。但我还是禁不住小伙伴们的怂恿跟着一起去铁匠铺玩，捂着眼睛偶尔从手指缝偷偷瞄一下那火花四射的灿烂。
铁匠在脸前举着一个方形的面罩，面罩是弧形，中间是透明的玻璃，四周不知是金属还是什么材质，看起来又笨拙又沉重。但铁匠的眼睛却可以睁大而不会瞎，这真是神器啊。等铁匠停止电焊忙别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就趁机偷拿起他的面罩摆弄，但是被他转身发现又免不了一顿粗声的斥骂：“小兔仔子，赶紧一边玩去！当心电着烫着你们，不怕闪瞎了眼！”我们就赶紧放下面罩，一边跑一边笑骂：“黑铁匠，铁匠黑……”铁匠用他那眼白瞪了我们一眼，又低头忙活去了。
春天的上午八九点，大人都出工去地里干农活了，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儿，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或近或远的鸡鸣狗叫声，更显得村庄安宁祥和。没上学的小孩儿吃了早饭，还癔症着不知道干啥。老人坐在墙根晒着太阳。红彤彤的朝阳高高升起，照着东边墙根留下一道薄荫。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或滋滋作响的焊接声就一阵一阵传来。春日上午的阳光都好像被这一声声有节奏有质感的金属声拉长了，拉亮了。老人更昏昏欲睡，小孩却更灵光了。
夏天夕晖落山，暑热却未退去。铁匠在他的泥房子前堆置的破铜烂铁旁支了一张小木漆方桌，桌上一个大把缸子里沏着浓茶，旁边放着半导体收音机，在擦擦的杂音里，夹着单田芳那嗓音粗哑却饱满生动的评书。铁匠的方脸依然看不出表情，但他垂下的眼睑看不到眼白，使得整张脸都黝黑一片，像极了村子的夏天平静而庄严的暮色。
真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拥有过像儿时在春天的上午安详的村庄悠长的阳光里听打铁声那么美好奢侈的春光了。也再没有像看到黝黑的铁匠睁着白眼淌着热汗，对着烧红的铁块和冒着金星的铁器一下一下认真而庄严地敲打和焊接，在夏日傍晚安静地听半导体的画面，更让我感到生活的实实在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