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那小杯无名液体后,过来一位穿病号服的奶奶,个高,消瘦,精神气倒还好,左手手背上留有新鲜的棉花和医用透明胶带。她接过同样的小杯液体,从我身旁坐下,头往后一仰,喝完,面部扭曲,眉头紧锁,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我说:“很难喝吧!”她摇摇头,摆摆手,顿了顿,缓过神来说:“千万不能生病!”可惜,我们都已经病了。
检查前奏并不顺利,拿表、预约取号、交表,了了几步,却在那个并不明亮的走廊里来回多次,紧张慌乱,摸不着头脑。苗说了一句十分准确的话,医生、护工、志愿者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说明足够明白清晰,但对置身于一个陌生环境的我们来说依旧茫然、不知所措。
还是要谢谢在走廊上遇见的穿绿色套服的护工大叔,特别是那位穿着红色马褂的志愿者阿姨,戴一蓝色口罩,齐短干净的灰白头发,跟我同样瘦小的个子,回答问题,相关指引,干脆利落,年近花甲却状态充实。
待办完相关检查手续,志愿者阿姨解开红条示意我进去,陪同的苗和其他家属只能在红条外等候。进去之后被告知需自备毛巾,仔细回想看了多遍的检查注意事项,其中并未提到及。“阿姨,纸巾可以么?”“不行的,必须要用毛巾,没带的话,可以在这里买一条,十块钱。”不好的预感,没有继续深猜毛巾的具体用途。苗说用手机查查看,我说查到什么都不要跟我说。她看完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露出隐秘的表情。我刚要开口制止,她插嘴道:“放心,我不跟你说。”
我转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小杯乳白色液体,心中默念一二三,抬手仰头灌进嘴里,类似AD钙奶的乳白色液体,咸甜微稠,没有想象中的难喝但决不好喝。过了十分钟,医生念到我的名字,将插上吸管的一小只褐色玻璃瓶给我,她没说具体用途,应该是麻醉剂。吸一口,极其苦涩,不敢多犹豫停留,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吸完剩下的,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
近四十度的高温,十二小时滴水未进也不觉口渴疲惫。坐在那把蓝色候椅上,嘴巴略微酥痒,努力用舌头去抿,苦味减轻减弱,渐渐麻木迟钝的舌头喉咙。暂时堵塞废弃的器官带来的瞬间恐慌,想到凭借某一器官支撑所有的他们,画者、歌手、钢琴师…….在某一天面对永久性的缺失……..
“***”,是我的名字,起身跟着护士进门。检查室是一间更大的房间,有多张床位,多台仪器同时进行,正对门口的大叔侧卧着,已到了抽出管子的最后一步。不知等了多久,我呆呆地看着大叔从床上坐起,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挪步弯腰在垃圾桶旁吐了几口,然后用毛巾快速地擦拭脸庞嘴角。检查结束,轮到我了,提步时感觉到双腿略微发软。医生跟大叔交流检查情况,“你早上有没有吃过东西?”,反复问了几遍。“吃过药的。”“难怪了。”
“不要脱鞋。”那位喊我进去的女护士特意强调,我按照示意躺下侧卧,将毛巾垫在脸颊下。“因在检查过程中会有大量的口水及分泌物。”她又提醒我道:“把头发甩到后面。”我没反应过来。另一位主要给我做检查的男生,以为是刚出校门不久的实习生,但言行成熟、自信随意。他说“把头发甩到后面”,在我会意后把压在脸颊下的头发甩到后方后“诶,对”女护士和他发出了鼓励小孩子般的欣慰感叹。女护士解释说:“否则口水都会流到头发上哦。”
进行下一步,在她给我戴上白色塑料口嘴时,眼角湿润,不自觉渗出泪珠。她看见,没有其他动作,继续做着常规准备,稀松平常。而我则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没有挣扎的理由,泪腺成了唯一释放紧张的出口。
年轻医生帮我调整好器具,正式将那根粗粗的黑色管子放进塑料口,伸进嘴巴,触到舌根部,开始呕吐,再往下,抵住喉咙顶部,呕得更厉害。管子继续往下伸,泪珠变大似流水,手开始不受控制得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不小心触到了他。他躲了一下说:“不要碰我。”心咯噔了一下,想挣扎,想蹬腿,想放声大哭,但不能,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使劲用力地掐着。事后我安慰自己道,他的拒绝是一种理性,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检查过程不能有丝毫分心,同情柔软只会让自己倍加痛苦。
“好了,最难受的一下已经过去了。”较之前的柔软语气带来些许安慰,但在感觉到管子从食道移动进入胃部时,反应愈加强烈,接二连三地干呕,似要呕出五脏六腑,完全不受控制。“有那么难受么?”“你不要呛气,正常呼吸。”再次生硬的语气,还有不耐烦。
他又提醒责备道:“你看你把气都呕掉,我又要重新打一遍。”前两天在手机上翻阅到做检查时需用鼻子代替嘴巴呼吸。我尝试调整呼吸,告诉自己按照他的意思能减少痛苦,而管子的移动压迫不断分散我的注意力,无法理性支配自己的感官,更加慌乱。
看到护士把一根更细的红色管子伸进来,直觉是要结束了。细管子拿开之后,他说好了,然后说了医学名词,“胆汁性反流胃炎”依稀听到这几个字,接着管子完全从口中抽离。整个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五分钟?十分钟?不论是五分还是十分,多一秒都是煎熬。
我起身,姐姐忙把脸颊下的毛巾拿起让我捧住,她说:“小心,全是口水。”她心软了:“你先坐着缓一缓。”无声的流泪变成抖动抽泣,什么干净体面,在这里完全抛开暴露。感觉好些之后,绕过床铺走到另一外医生边上,他在帮我看检查结果,并且询问我开药事宜,“你上次已经开药了呀,这边就先不帮你开了,你的卡里还欠一百多块钱,需要缴费,之后记得把这张单子交给外面的护士……”
一切结束,未到十点,特地为我请假的苗要赶回去上班,心中感激,还好她来了。如果不是医生要求,本打算独身来做检查,以为现在的我足够淡定坦然地面对,却是高估了自己。我对苗说:“你一定要好好爱护你的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真是一种折磨。”她使劲地点头说:“会的会的,大学里有老师说过一句话‘你没有时间好好休息,却有大把的时间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