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景小记

<其一>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当太阳在西山沉落,而余光未敛,流云吸着霞的甜味儿,凝在那一方时,我看着鸟的翅尖溜过黄昏,没入不近不远的树林,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果园与田地——它们呼吸均匀,裹着丰硕酣睡。偶或闪过一块碑石,刻着的不知何年便化了灰,只剩了一方冢,在替那名字沐着晚风,得了安详。

等过了那道弯,天渐暗,不近不远的楼上也渐次亮起了灯,有窗帘遮住的饭菜的温热,不经意在窗隙间漏出,我隔着冰冷的玻璃与距离,呵着路旁入眼的尘埃与悲伤。那窗里的人,是否也有不得已的方向?

天黑的透了,橘黄的路灯在身上打过。秋里半秃的树影,它没有村头梧桐的温馨。他们说,车行往家的方向,默默里,我不知道哪里是家。似乎是一粒沙石,被风卷走,在风里被抛下。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我又到了哪儿?

没有星的夜真的存在,因为银河缀着的是外面,而我困于那光钻不尽的明亮——白炽灯的空泛。过多的刺眼。我努力相信窗口的人都在念经,念这一世方完的苦与涩,微甜或辛酸。本无事,只是有了颗心而已,于是白开水也有了咸淡,希望与绝望并肩,失望无处躲闪。总还是有一个可以静一点的地方吧?

车停了不久,壶却已尖叫着顶开了盖子,又尖叫着缩回。冲开一杯水,只拈一指的茶叶,看干枯的生命在杯中旋开,夜、灯光都模糊在白雾,升腾、消散……冷的水并着熄的灯,在不紧不慢的秒针转动里告诉我,夜深了。明天,毕竟还是新的一方天。                                       

<其二>

直到抬头望见嵌着黄叶的碧蓝时,我才住进了这一季深秋。它却是缓缓来的吧?

初时,我触着忽变的风与温暖,送了一片半绿的梧桐叶,一路也再难遇上一瓣。明媚的流金仍眷恋夏的衣角,不舍里默默镀着半冷的枝条。浅浅一潭萧瑟,浸了我,也仍是默默。浮云点不起波的日子里,不惊不喜,也就这么过了。但,也总有那么一刻。

当立在不高不矮的台阶,左面是一树澄净的黄,稀散地滴落阳光。相伴一盏柔软,映着淡红,绕了不分明的丝绒——我不知是些什么。蓝的楼影,透的暖阳,刺骨的秋风也都被这一角盖过,像梦里撞上了梦的过去,我从秋意织的密网中浮上冷的潭,只为见了被庸常盖了的平凡。顺着那点呵暖,上面确是深秋了:斑驳的疏绿静止在半浓的明亮,枯的残喘,也许是为了所待风来。像深水没过胸口,继而下沉,我在这儿却忘了所谓挣扎,只随它去吧,——让冷的刺穿筋骨,让重的再负上一方天。过客是不应驻足的,驻足便是凄美的祸来。

没什么错的,只是迷茫的人偏遇着了起雾的季节。                     

<其三>

“生活固然不曾美好,但靠着这些,也还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吧。”

小猫,睡在贴近阳光的花台转角。如果阳光不好,如果不是在许多相同中选择了那边,也许,就这样错过了吧。像从前许多时刻,因着那差一点都不行的脆薄,在我这儿便愈发温暖。先是一条太阳味儿的尾巴,肥嘟嘟的屁股,顺着毛又捋到洁白柔软的后爪——是否有山竹果那样酸甜的汁水滴入垂柳的淡荫呢?

靠着吸饱了太阳温度的常绿木,小猫眯着眼睛,脑袋微笑似的歪在一只爪子上,肆意而不失精致——也许猫本身就是这样一种高贵的生物。

我走近,不舍得向前或是向后:向前怕打翻微凝的空气里满载的闲适,向后则不忍退出这小憩的外圈。于是我便站在它梦的外围,看着它,心软成一团,几乎失去蹦跳的欲望。

小猫的耳朵转一转,我知道它并不在意对面这一个存在,因为我不曾看到那两弯琥珀色的清潭。但我遇见它,已经足够,躲避日光的人一头陷进这样的静暖,放空了一瞬,也是莫大的幸运。

我庆幸着没有在结血的叶脉旁瞥见柔软的影子,庆幸是在这个最靠近春天的、冬季的角落闻到它的呼吸,又期待在残留冬的气息的初春,有这一只影子再次闯入生活,击碎冰的壳,流一脉感动与我。                     

<其四>

一条直路,在雾里藏了两头。于是无论我向哪一边,都背着曾经的远方。恍惚抬起头:浮的云流过凝的海,光分了一线。低低覆一面,露着明亮的边沿,岸一般。可渡否?还是漫着三千弱水,鸿毛不浮?我不知道,但这一叶舟确实无缘的,甚至这湖,也即刻散了吧。温温的孤单,像冬天呵出的蒸汽,握不住氤氲的温热,却就在眼前。

再过十年,我是否还记着这样破碎的美感——就像小小时打破的一只玉镯,清而脆的怅惋。我还想再尝一盏夕阳的汤:煮老屋背后的旧山为底味,剜几株苦菜榨汁倒入,扔上秋季层层叶的饱满色彩,投几颗寒风吸干的山楂果,再添上孤雁潜入夜晚时的暗影,烧松枝为柴,咕嘟声起时撇去浮沫,最后淋上一层稀稀的晚霞,甘凉与苦暖碰撞。让汤在数九天里放至三分凉,轻轻撒上几瓣雪,浇上一勺鲜月的薄光——我将于家门外,用一整个夜来品尝。

这样的味道悄悄说,我走的是自己的方向。

<尾记>   

过去的景过了,有些确也走散。只在哪一个不懂事的夜晚,待不近不远的灯火已阑珊,睡眼朦胧却被柳枝勾上顶处,怦然见一轮圆月高悬时,才隐隐推开某个房门的一线——似乎在哪里,也曾有过这样温润的一瞥。是在哪里呢?这已无关,而它却执着地守在它认为的归所,煮着牛奶,烤好饼干,换上抹茶味儿的窗帘,掖起棉被里藏着的阳光,无止地等下去,幸福地、无望地盼着门外,再响起早已远去的一串足音。

风微微一酸,牛奶的蒸汽隔断在楼头的拐角,那位归人,不是现在这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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