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被雅典公民大会判处死刑。
欧梯佛罗
当欧梯佛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像往常一样在街上与人辩论关于“什么才是对神的虔敬”的问题。作为一个先知和神学家,欧梯佛罗很愿意在人前显露他的辩才与智慧。正如可以将“对与错”定义为神所喜悦与不喜悦的事,一切的标准都可以从神那里找到答案。在欧梯佛罗看来,这些都是无懈可击的命题,即使在以雄辩著称的雅典人中间,他也有足够的自信可以驳倒雅典城的大多数人。而他少有的几次失败,有一次就是败在苏格拉底手下。
那次他和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法庭外相遇。苏格拉底是去接受雅典陪审团的审判,而欧梯佛罗则是去以杀人罪控告自己的父亲。欧梯佛罗本来对这次控告有极大的自信,并且充满了正义感。因为一个人必须具备非凡的勇气和超人的智慧才能控告自己的父亲。他坚信,相对于儿子控告父亲,诸神更不喜悦杀人犯逍遥法外。而世人都被道德和伦理绑架,不能维护诸神的旨意。唯有他,欧梯佛罗,勇敢地站出来践行诸神的意志。但是,与苏格拉底几十分钟的辩论之后,他就完全放弃了控告!
苏格拉底用他惯有的问答方式向欧梯佛罗提问,结果最后问得欧梯佛罗自相矛盾,无言可答,只能灰溜溜地离开法庭。苏格拉底既没有证明欧梯佛罗控告父亲这件事是错的,也没有证明欧梯佛罗的父亲杀人是无罪的。他只是让欧梯佛罗不得不承认,用诸神的旨意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显得多么地可笑。在欧梯佛罗看来,这比指出他做错了更严重,因为这摧毁了他的哲学根基。
所以,当欧梯佛罗听到苏格拉底被雅典陪审团判处死刑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一丝庆幸的,毕竟在雅典,又将会少一个能让欧梯佛罗蒙羞的人。但是,在感到庆幸的同时,欧梯佛罗心里的那一丝正义感又在为苏格拉底鸣不平。他知道苏格拉底是冤枉的,所控告苏格拉底的那些事,一件都不属实。控告的人纯属是出于嫉妒,正如他也有几分嫉妒苏格拉底一样。不过令欧梯佛罗不解的是,以苏格拉底的辩才,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像墨勒图斯那种人,怎么可能在辩论上胜过苏格拉底呢?欧梯佛罗还有几分期待,因为苏格拉底在雅典有很多朋友,其中不乏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在被判处死刑和执行死刑之间的这段时间,苏格拉底的朋友们完全有能力帮助苏格拉底逃狱。在政治日趋腐败的雅典,越狱是多么简单而正常的一件事,何况苏格拉底是蒙冤入狱的人呢!
墨勒图斯
墨勒图斯在他豪华的私人住宅里,舒服地躺在温暖的大浴缸里,他屏退了所有的奴隶,享受着独处的快乐。虽然墨勒图斯在雅典的生活富足而安逸,但他并不喜欢这个充满辩论的城市。雅典人太喜爱辩论了,虽然都是以追求智慧的名义进行辩论,但大多数的辩论最后都是以争吵得面红耳赤而结束。墨勒图斯与大多数雅典人不一样,他不认为一个人可以通过辩论来得到智慧。相反,他认为智慧就像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只害羞的小猫,无休止的辩论只会把它吓跑。而捕捉智慧的最好方式就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让思想悄无声息地蔓延,最终它会不经意地抓住智慧的尾巴。
但是这一次,墨勒图斯却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回味,回味他在几天前的一场胜利,一场面对“雅典最有智慧的人”的胜利。是的,他赢了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公民大会当着501名陪审团公民赢了苏格拉底。他对苏格拉底的控告成功了。苏格拉底因侮辱雅典神和腐蚀年轻人细想的罪名被陪审团判为死刑。
墨勒图斯知道,他控告苏格拉底的那些罪名都不实。控告苏格拉底的罪名主要有两条:不信并亵渎雅典城的神明和腐蚀年青人的思想。因为苏格拉底常常与人辩论有关神明的各种思想,很多雅典人都认为苏格拉底不信神。但墨勒图斯清楚地知道,苏格拉底是信神的,只是他对待神明的态度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将神的作为和言论当作至高无上的标准。相反,苏格拉底认为神并不总是绝对正确的,祂们和人一样,也有情感,也会嫉妒,也会为了各种利益而相互斗争。如果神都是绝对正确的话,那诸神之间发生的战争就无法解释。苏格拉底认为,这种对神明的怀疑并不会有损神明的威严,而是会增加神明的真实性。只是在很多雅典人看来,苏格拉底的很多言论太离经叛道,居然敢对神评头论足!
墨勒图斯想,即使苏格拉底真的不信神,也不应该被判处死刑。毕竟现在的雅典是靠五百公民大会这样民主的制度来统治的,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明。所以,信不信神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条“腐蚀年青人思想”的罪名才是关键。不得不承认,苏格拉底的杰出辩才在年轻的雅典人中是很受尊敬的。因为苏格拉底经常在雅典城的大街上将许多自以为拥有智慧的人辩得哑口无言,而每一次辩论都会有大批人围观,其中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他们也乐意见到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在公众场合颜面扫地。所以雅典的许多达官贵人恨透了苏格拉底。就连许多的雅典平民也经常在苏格拉底面前被辩论得灰头土脸。所以,苏格拉底在雅典城中并不很受大多数人的喜欢。这才是苏格拉底被公民大会判处死刑的真正原因。
除开这些表面上的罪名之外,墨勒图斯还是很佩服苏格拉底的。苏格拉底在法庭上关于智慧的那一段辩论,连墨勒图斯也要禁不住喝彩了。
雅典的民主派成员开瑞丰向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求问:是否有比苏格拉底更聪明的人?神庙中的女祭司回答说,没有。听到这样的神谕后,苏格拉底并没有因为是最聪明的人而高兴,反而很困惑。因为他认为自己是毫无智慧的人,为什么会是最聪明的人呢?苏格拉底想明白更多,但是神谕只会启示真相,却从不解释。于是苏格拉底开始用自己的方法去证实神谕的真实性——尝试能否找到一个比自己更具有智慧的人。他首先找到雅典城具有极高智慧声誉的人并与之交谈,苏格拉底发现,这个声称具有智慧的人并不是很有智慧,更糟糕的是,当苏格拉底试图向他说明这一点的时候,那个人却表现出对苏格拉底的憎恨。苏格拉底明白了,至少在明白自己并不具有智慧这一点上,苏格拉底确实比他更有智慧。苏格拉底又找到享有更高智慧声誉的人,结果还是一样。于是,苏格拉底转向那些不那么有智慧的人,他找到诗人、农夫、水手等等,发现这些人虽然在某些方面具有一定的智慧,但却总是自以为在某一方面能够知晓一切,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不智慧。于是,苏格拉底证实了神谕的正确性——苏格拉底确实是最智慧的人。因为,只有苏格拉底认识到了自己毫无智慧。
柏拉图和克里托的对话
柏拉图:克里托,发往得洛斯的船明天就要返回雅典了吧?
克里托:是的,这也意味着明天苏格拉底就会被执行死刑①。
柏拉图:哦,这真是个悲伤的消息。不过说起来,对于老师的死,他似乎并没有我们这么悲伤。克里托,听说你曾经到狱中劝说苏格拉底越狱。我知道,在你的帮助下,越狱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最后苏格拉底拒绝了,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原因吗?这或许能够帮助我理解我的老师对不惧死亡的态度。
克里托:柏拉图,虽然我很想告诉整个雅典城的人,苏格拉底不惧死亡。但是事实是,没有人会真正不惧死亡,苏格拉底也是惧怕死亡的。不过相对于死亡来说,他还有更加惧怕的东西。
柏拉图:由于常常被苏格拉底的智慧所折服,我常常忘记老师作为人性的一面。人的确是惧怕死亡的。那么请告诉我,老师更惧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克里托:你应该知道,苏格拉底早就要机会逃脱审判。在进行法庭审判之前,他完全有机会离开雅典,那样他就不会被定罪,也不会被投入狱中。柏拉图,你知道苏格拉底为什么要作为被告上法庭接受审判吗?
柏拉图:或许老师认为他是无罪的,他有能力在法庭辩论中胜诉。
克里托:苏格拉底当然是无罪的,但这却与他上法庭无关。不管能不能胜诉,苏格拉底都会出庭的。你应该知道苏格拉底对真理的态度,他从来不会以结果的好坏来作为自己行事的原则。他说话做事的标准只有一条:对错。他从来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权衡生死这一类的问题上,他做选择时,只考虑一件事,那就是行动的是与非,行为的善与恶。
柏拉图:是的,这确实是老师的风格,也是他赢得我们的尊重的原因。那么,他是如何用是非的观点来决定是否应该越狱的呢?
克里托:如果你明白一个人做事的原则,也会很容易对他的行为作出预测和解释了。苏格拉底是通过五百公民大会,经过合法的审判程序被判定死刑的。我们既然居住在这座城市,也就代表我们认可这座城市的制度和法律。因为如果不认可的话,完全可以搬离这座城市。而当一个人毁坏一个城市的法律时,就相当于他在毁坏这座城市。这对苏格拉底来说,是不可忍受。
柏拉图:但是,我的老师是冤枉的。
克里托:我们对这一点都不怀疑。但这与是否应该越狱无关。刚才说过,苏格拉底做事从来不会从他自己的利益考虑,是非是他惟一要考虑的因素。可惜的是,从苏格拉底的立场来看,无法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来支持他越狱。正相反,如果他越狱,这就意味着他背叛了过去一直支持的法律,这对苏格拉底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
柏拉图:哦,这太悲哀了!
克里托:不,这才是苏格拉底,他实践了自己的哲学思想。大多数雅典人都沉迷于对智慧的辩论,但是只有苏格拉底能够将其实践出来!
柏拉图:可是对于我们,失去一位智慧的导师是多么地可惜!
克里托:所以我们才会在苏格拉底被执行死刑前,每天都去狱中与他谈论智慧。这段时间真是太美妙了!苏格拉底总能引导每个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并参与辩论,即使被驳倒,也没有人觉得羞愧。
柏拉图:是的,我会怀念这段充满智慧的日子的。
翌日,雅典狱中
在与朋友们谈论过关于灵魂和不朽的哲学问题之后,苏格拉底平静地喝下狱卒准备的执行死刑的毒药,并按照建议仰面躺下。过了一会儿,苏格拉底的四肢就开始变得发冷并变得僵硬,当僵冷扩展到腰部时,苏格拉底掀开盖在脸上的帕子,说:“克里托,我曾向阿斯克勒皮俄斯借过一只公鸡,请帮助我还了。”克里托回答说:“我会记住的,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没有回答,苏格拉底的身体已经彻底完全僵冷了。
苏格拉底死了。
注①:传说雅典国王忒修斯曾经驾驶一艘船带着七对童男童女远航克里特。雅典人向阿波罗起誓,如果这些人能够平安地回来,他们将每年向得洛斯派一个使团。结果国王一行真的平安归来了。雅典人也信守他们的誓言,并且制定了一条法律,在使团前往得洛斯并返回雅典之前,雅典城必须保持圣洁,不能执行死刑。而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之时,正是使团将要出发的时候,于是死刑必须等到使团回来后才能执行。这也给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们许多时间讨论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