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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是荒原。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阴沉沉的云层如棺材盖般低浮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只有天际线边连绵的山峦勉强撑起一道口子。这里没有一棵树,看不见一朵花,更没有虫鸟的鸣啼。只有无数枯草杂生在荒原低凹的褶皱里,燃烧,摆布,蔓延到不知名的远方。腥冷的风在我耳边呼拉作响,却什么也没带走。无尽的荒芜诅咒着这里的一切生命。
我,一个探索者,或者说流浪者,误入荒原,正静立于山丘之上,独自俯瞰着这片了无人烟的土地。而这一切都被一个幽灵看在眼里。
广袤无垠的事物总让人意识到自己的微茫,荒原之上,我也只是一粒尘埃。有很多时候,当我独自面对一些宏伟壮阔的场面:夕阳下飞腾的金色浪花,夏夜里深邃幽远的星空,微风轻抚的蔓蔓草海……油然而生的敬畏与孤独往往牵起我无尽的沉思,思绪也游离万千之外。这并不仅仅是出于对伟大的崇拜,更是在宏大中窥见了不曾洞悉的自我。我有时在想,假如我不选择流浪,我会去哪里呢?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荒原。它毕竟是不毛之地,秀色或许有些,但不会有人愿意在这里受苦受难。不过我还不急着离开,毕竟到哪里都是流浪,是不是荒原我并不在意。
我缓缓走下山,向荒原腹地深入。原野千沟万壑,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暗黄。如果不注意脚下,很容易被它拖住脚,甚至有的沟壑极深,如果没有攀爬工具的话,可能都难以脱身。因为这些连片的沟壑,我不得不踩出蜿蜒的曲线,一次一次改变路径与方向,改变我最初的想法,这让路途变得漫长而又煎熬。沟壑里的杂草也生长别样,从根部到草尖逐渐由青绿变枯黄,它们往往一堆一堆地出现,但却少有接触。有的高过地面,远远就能发现,这种尚能警示我,还有一种则较为低矮,往往要逼近沟壑时才能看见。路上间或有一些零散的石块,大小不一,品相不一,小至鹅卵石,大的有人一般高。尤其特别的是石头非常沉重。我试图拿起一块品相优质的椭圆石子,但它的重量让我确信,我无法让它陪我继续这场未知的流浪。
夜色如潮水般漫过无际星空, 但迎面的冷风似乎永无止息,长时间逆风而行让人步履维艰,我的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指头也被粗粝的地面磨出一个个水泡,背包奋力撕咬我的肩背。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太累,太冷了,只想躺着睡一觉。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那块我曾站上的山丘已经模糊在昏暗的夜色里了。
在一块足以遮风的巨大岩石后,我如释重负地卸下行囊。后面的地足够平坦开阔,我很顺利地将帐篷搭建。尽管很冷,但今夜我不打算生火,因为没力气了,更主要的是我并不害怕,荒草丛生的原野连野兽也无法生存,况且疏淡的月光也足够我辨析周边的风吹草动。
帐篷呼啦呼啦作响,我就像被吹倒的稻草人,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眼皮疲倦地趴在眼珠上滑来滑去,透过帐篷顶上的空洞,我隐隐窥见了露出半只脚的月亮。它变得模糊不清,像晕开的颜料,然后又清晰可见……月亮慢慢探出身子 ,它越来越大了,大到把空洞都填满了,我感觉它离我更近了,皎洁的月面上那些豆大的黑点愈发夺目。好亮的光,好刺眼……婴儿,那是?他赤裸着身子,趴在月亮上,捧着小奶瓶,晃动白嫩的小脚丫,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唱,是他出生的摇篮?是母亲,他的母亲?看不清。乳头。吮吸。拍打。摇晃。好亮的光,好刺眼……母亲,他的母亲?看不见。红润的脸。嘴里的奶瓶。哭泣。那是?谁?!奶瓶,奶瓶!我的,我的!不要,不要!漆黑。啊啊…不要,不要。哪里?在哪?那是……
2
首先叫醒我的是干草燃烧特有的烟熏味,里面还夹杂着一股焦糊的干燥。我被呛得不行,疑心附近可能着火了,拖起疲倦的身体,一把掀开帐篷。扑面而来的绵密灰烟又把我呛得直咳嗽,烟雾像细菌侦查到发霉的面包似的疯狂涌入我惺忪的眼睛。刺痛。干涩。“啊~”我痛苦地捂着眼睛,迅速从帐篷里爬起身,飞奔到开阔的原野。
等我艰难抿出眼泪后,才勉强睁开熏红的眼。
“醒了?嗯……还好吗?那边顺风,烟大,过来坐坐吧。”对我说话的是一位佝偻的老人,身上破布烂衫,稀疏的毛发在寒风中无力地挣扎。瘦削的脸,松垮垮的皮肤,脸色有着荒原般的枯黄,他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漆黑的瞳孔里透出别样的深邃。他的脚踝尤其引人注目,突出的关节上几乎没有肌肉组织,只有粗糙皱老的薄皮紧紧黏在上面,像是用胶水粘在一起。饱经风霜的沧桑是最贴切的形容。他现在正坐在一堆篝火旁,笑脸盈盈地向我招手。
我好久没有见过人了。在长久的流浪中我都是孤身一人。我身边没有人,我也不知道,也再没遇见什么人。相比于老人突然出现带给我的疑虑,他温柔的眼神则将我置身于一种旧时熟悉的氛围,遥远而又亲切。我哆哆嗦嗦地凑到火边取暖,在他身旁安坐。
我问他什么时候来到我这的。他说,今天早上在站在山峦上发现我的帐篷,便过来了。
“你也是在荒原迷路了吗?”
“不是。我就住在荒原。”他迟疑了一会,然后坚定地说。
“住在这?这怎么生存?”
“只要你想,你就能够活下去。”
“那你吃什么?这里坏境太恶劣了。”
“吃草。”
“草?”
他点了点头,并拿起手边用来烧火的枯草吃起来。他熟练地撕咬,节奏分明地咀嚼,喉头不紧不慢地滑上滑下,津津有味的神情证明他此言非虚。
我一下子明白了老人为什么这么枯瘦。我从背包里翻出一些高热量食物递给他。
“你什么时候来到这的?”
“嗯,我记不得了。很久了。”他微微一笑,向我摆摆手。他的回答总是简短。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但我很久没见过了。”
“你住在哪?”
“那,那块山峦。”他瘦弱的指节指向不远处一座尤为高大的山峦。
“现在什么时候?”荒原一贯阴沉的天气几乎没有晨暮变化,时间似乎在这里盘踞不前。
“下午了。”
我没想到居然睡了这么久。我抻直一下腿,让冰冷的脚更靠近火一些。但脚上的水泡因为细微的磨擦而引起剧烈疼痛。我们不禁抱住腿轻声呻吟。他说让我忍一忍,每一个误入荒原的人都会有些不适应,待久了就好。
“还有其他人误入荒原吗?”篝火熊熊燃烧,周围的空气弥漫着干燥的热味,枯草在底下噼里啪啦作响,跃动的火焰变化不止,幻化一副副陌生的面孔。
“有,我见过一些。但后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他直直地看着火堆,像是在沉思什么往事。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缄默不语。老人的回答并没有驱散萦绕着他和荒原的神秘,反而让我更加好奇那未言说的秘密。我总觉得老人还有话没说,但我也不打算多问。沉默本身就带来意义。
老人邀请我去他居住的地方。我起先还有些防备,但转念一想他要想迫害我,机会多的是。随着夜色渐浓,我们熄了火,身影渐渐隐匿在幽暗之中。
3
老人的家很简单。不大的白色小平房安在半山腰。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上面堆起高高的书稿,这几乎占据了屋内的大半空间。一个破了皮的旅行包挂在床前,漆白的墙面上挂满了黑白色的照片。我凑到跟前仔细观看,老人紧随在后。照片的内容大多是一个青年孤零零地在外流浪。背景有的在草地,有的似乎在雪山,但更多的看上去是在荒原,冷峻,荒芜。尚未模糊的图片让我窥见了青年与老人同样瘦削的面孔与身姿,只是他看上去更加英俊,脸上有着青年人的特有的坚定与自信的笑容。
“这是你第一次来荒原的时候吗?”我指着一个青年静立山丘之上,独自俯瞰荒原的照片。他走上前去,注视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并告诉我正是这。
我移步书桌旁,向他示意。得到老人默许后,我翻开零落的书稿,灰尘瞬间从书页中弥散开来,充斥我的鼻孔。书页已经氧化严重,书脊的锁线也近乎脱落,泛黄的书页干脆得像片薄饼样 ,稍一用力可能就要粉碎。
高山大气层分析、荒原褶皱成因……里面大多是一些研究地理的文章,还有一些似乎是研究某些早已消失的文明,里面还留有大量的绘图痕迹,像是在重构文明遗迹。这些太专业化了,只能从标题读个大概。我往后翻阅,中间出现了许多断断续续的空白,让我联想起人做梦时的呓呓梦语。最后的几页书稿出现了一些没有题目的诗。
荒原。是荒原。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我崇拜流浪,看不见深渊
南边吹来刺骨寒风
西边升起高高太阳
匍匐的人群在我脚下尖叫
而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回荡,回荡
荒原。还是荒原
流浪是徒劳的无谓
你看不见,阴暗的角落
只有花的枯萎
荒原。还是荒原
远方是空洞的幻想
无尽的荒芜里
我看向我自己
没想到老人还会写诗。里面意味不明的话语让我捉摸不透。但我也不多想,只觉得老人大抵是老了,流浪对他来说已经难以继续了
“你还会写诗?”
“那会正年轻嘛,人多少有些情绪。”
见老人不再继续往下解释,我也不再追问。
之后我在老人家住了下来。就我的观察,他的生活就好像被戳破的气球,永远是那么干瘪,单调。他每天早早爬起,然后开始忙忙碌碌的一天。有一次好奇,我便和他一同起床,目睹了他的生活。窗外还只微微亮,他便利索地爬起,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脸上毫无怠倦。见我强撑着起身,他立马跑到屋外,扛来人高的几大捆草,架上烤架,开始生火,将我背包里早已冻僵的食物拿出来加热。完成这一切后,他才抓起身旁的杂草像马一样咀嚼。
虽然早已对老人钟爱吃草这事见怪不怪,但我这才意识到这里的杂草既用来吃,又拿作生火。我想这就是老人能够驻留荒原的底气吧。
时间还很早,但他简单用食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首先他要将屋子全部清扫一遍,他从进门的小角落开始,沿着墙边,拿着枯草编织的扫帚,一点一点……但我发现老人每天都一如既往地清扫,疑心老人有洁癖,所以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卫生,但书桌上灰尘已经编织成网,他却熟视无睹。我好奇地问他,他也只是笑笑,有几次我想帮他将书桌打扫,也被他摆手拒绝。
完成打扫之后已经临近傍晚了,这时候他就缓缓杵在墙边,像荒原雷打不动的巨石打量着上面的照片。这时他通常缄默不语(事实上很多时候他都不喜欢说话),宛如国王般庄严地审视着他的领地。
“你也怀念年轻的自己吗?”
“是呀!但我已经老了,就像一个老人一样老了。”他无奈地耸耸肩,但目光依旧坚定,像我第一次遇见他时。
“你没想过离开这里吗?”如果老人选择当初继续流浪,也许会有所不同吧。
“人总会老的,但重要的是你选择怎么老去。你可以选择离开这,也可以选择留在这,但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哪里都是荒原。”他转向我,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不不不”,我大为不满老人甚是悲观的论调,我怀疑他并没有尝试过,在他有想法之前,已经被无垠的荒原震慑住了,他没有见识过其他的世界,他被永远地锁在荒原了。“我曾流浪过许多地方,它们是那么美,那么摄人心魄。比如说我上一个离开的,那是一座巨大的野花园,每朵花都各有千秋,各有所美,远远望去像一副斑斓的印象派画,走进去像是包裹在巨大的彩虹糖。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呢?”他突然插入,反问我,语气却还是那样温柔,眼神中带着些许期待,但不是对答案的期待,更像是对已经知道的答案的期待。
我略加思索,回答说:“我热爱流浪而决不安定,我只能栖息于流动的草海之上而不愿搬到古老的洞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信仰。信仰让我永不停歇,我砸毁一座座庙宇,只为寻找心中看不见的神殿。所以我马不停蹄,永远前往下一个地方。”我顿了顿,认真地回答。
当最后一个字音缓缓飘下,漫天雨雪也已飞落千山,雪山谷地上钻出成片青草,飞鸟在星空下吟游诗句。雪山之巅,我巍然矗立,眺望海的尽头,那闪耀的灯塔。风。是风。捎来彼岸绵长的笛声,回荡在我耳畔,我听见深蓝色的低语,在呼唤我的步履,我要飞越,我要找到它……
“那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会放弃。
“你~”他突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随后话锋一转,“你想知道荒原以前的样子吗?”
以前?荒原以前莫非不是荒原?虽说地貌会随时间流变,但这亘古不变的荒凉总让我相信:这是时间也无法踏足的禁忌之地。不过难怪他书稿中有这么多研究地理历史的文章。我心想。对荒原过往的好奇让我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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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星点不亮荒原,夜里什么也看不清,火把成了唯一的光。寒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凛冽,如马一样奔腾不止,像忘记了四季更替。我们下了山,沿着不知名的方向艰难前行。模模糊糊地下了条长条状的斜坡,拨开封锁洞口的杂草后,我们缩着身,钻进了一条幽暗的甬道。
我推开门,像走进了一部历史。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飞渡千里。波涛汹涌,挟势而下,回旋的泗流扑向河中巨石,轰鸣咆哮,卷起层层浪花,激荡在凌空横跨的二十四道飞虹桥上。桥墩幻化金字塔状的棱角,印刻着吴哥窟式的古老浮雕,龙蛇影动,呼之欲出,张扬着一个时代的辉煌;扶栏上的古文字如海底鲸鱼漫游交错,灵动飞扬。有人在弹奏古文字。乐音从栏杆吹彻飘摇,变化万千。时而庄重如帝国颂歌,时而空灵似舞女曼妙,忽而激越奋起金戈铁马,转而清冷潜藏万物之声;桥面深浅不一的纹理勾勒出庄严的青铜面孔,幽邃的眼神中燃起暗青色的光,点亮不远处高大的圆形拱门。两行侍卫手持长枪,披甲戴胄,挺立两侧,镇守身后雄伟的紫金宫殿。德里式的铁柱上雕刻着原始崇拜的图腾,高达十余米,托起宫殿庞大的体量;尖拱群立,如骑士般守卫着正中央圆形的穹顶,以利剑之姿刺入天穹。星光点点,带着柔和与神秘,与紫金色透过的幽蓝光线相互映衬,光影跃动,神圣而又庄严。规整的巨石泛着古朴的色泽,铺就一道长阶,一阶一阶整齐排列,严丝合缝,延伸到宫殿高处,宛如巨龙般蜿蜒升腾,金光流转其间,王座上的面容模糊不见。
“这是一个失落已久的文明,能看到的遗迹就只有这些了。”
泛着锈斑的铰链,无力地垂落,河床的土层显露出荒原深处的颜色。老人走进残破的拱门,出神地望着那些早已坍塌的石柱。雄壮高耸的宫殿业也消逝,它缓缓跪下双膝,低下曾经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头颅,最后重重倒地,最后再也没有站起。
望着这些断壁残垣,我脑海中浮现出它们往日鼎盛辉煌的图景,但这早已被历史付之一炬。没有人还记得它们的过往。杂草吞没满目疮痍,荒原的底色侵锈了紫金的浮饰,只有那巨大的石块还诉说着曾经的恢宏。
“它们……怎么消失的?”我想起了老人的手稿。
“几万年前,荒原上出现过一个原始文明,姑且称之为沃德文明吧。在我初次来到荒原时,我发现了荒原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它们就像是一个整体的建筑的组成。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在之后的探索中,我发现了大大小小的建筑残骸和一些遗留下来的古文物,这庞大的巨石堆和文物上繁复精美的纹饰让我意识到这里存在过一个不为人知的古文明,直到我找到这里,找到了这个早已失落的文明。它们被埋藏在这个洞府里。它们不为历史记载,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将复原这个文明的历史,将它曾经的恢宏展现给世人。但是我失败了。留下来的古物还是太少了,通过这些建筑只能推测出它们在科技艺术上的成就,但仅仅如此,对于其他方面,文明的制度与历史演变、我一无所知。我下定决心要将生命献给这个文明的研究,但我失败了,它们就静静地躺在那,却什么也不肯诉说。我调查了荒原的地貌演变与历史气候变迁,但直到近几百年荒原才出现巨大的地理变迁,而这些文明残骸的历史却已有上万年之久。荒原里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消亡的。它就像是不存在过一样,只是留下一些虚幻深渺的幻影供人谵妄。它困住了我,我几乎偏执地想要完成这一伟业,我为此将我的青春,将我最年富力盛的几十年都献给了它,我想告诉所有人,这里不是荒原,是一个伟大文明的诞生之地。”说到后面,老人的声音越发沙哑和抖颤,“我被它困住了,它就像一双无形抓不住的手,为我指引方向,却从不告诉我终点,每当我逼近时,他又悄悄带我偏离。它戏弄我,它把我耍得团团转……我找不到文明的历史了,我走不出这荒原。”
老人的声音像镶满泪水。无奈,酸涩。
老人说了很多,但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被文明围住的老人,踡缩在虹桥一隅,面容憔悴。我总觉得还是要说些什么。“古往今来,湮灭的文明……多了去了……我说不下去了。我安慰不了他,我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凑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这时,我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老人似乎已与身后的遗迹融为一体,他与荒原一样的荒芜。突出的脚踝像是遗迹散落的石块一样肿大。“我已经不再研究这些遗迹了,我知道我穷其一生也难以触及其一分一毫。”
就在老人说完话时,地面像浮在水面上的冰棱随着波浪上下浮动,随即像分岔的神经血管裂开一道道瘆人的裂痕,显露出深层的底色,水桶般粗状的水柱从中喷涌而出,整个地面进一步沉降,古老文明的遗迹也被裂隙吞噬。强大的失重感像卸下了我的腿骨,我绵软地瘫倒在地,目光涣散,晕眩感让我止不住地干呕。
我仅存的意识里,老人抓住身后的栏杆,扶稳身子向我伸出手来。洞府上方的土块开始分崩离析,如冰雹般重重砸落。他拽住我的手,脸上青筋暴起,深浅不一的纹路全部立了起来,口里沾着话,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从黑夜中醒来。老人在我身旁坐着,漆黑的眼神让我望不到头。我欣喜地看着他,而他正微笑地看向远方。远方,古老的文明闪着耀眼的金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驱散了周边的黑暗,以巍峨壮阔的姿态俯临荒原之上。我兴奋地站起来,拉着老人向远处狂奔。我知道我离它越来越近了,它越来越大,大到超出我的直视范围,金光洒满我身。要到了,要到了!我回头张望了下老人,但老人身体却逐渐透明,金光打在他身上,像打在一个玻璃瓶上。他的身体逐渐透明,脸上的轮廓也慢慢消解,变得模糊不清。我奋力抓住它,但只是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它似乎融入到金光中,飞跃到不可见的世界。我再次回过头来时,文明的建筑被金光包裹,让我看不清,他似乎又飞走了,变得越来越小,我想抓住它,但我跑不过它。黑暗又如潮水般将仅有的光芒逼退。荒原又恢复了同样的寂灭··不要!不要!我难以置信,继续奔跑,但脚下却突然一空,向踩进了一团空气,随后跌入无止境的深渊。
我醒来了。但我不知道沉睡了多久,灰蒙蒙的天气又在驱赶最后一丝微光。我眼前的洞府现在已成了一团巨大的圆形废墟,像个无头坟,周边长满了坟草,天空中弥漫的灰尘似乎为它埋上最后一层棺盖。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站了起来,老人已经看不见了。不远处他居住的山峦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夷为平地,只留下一抔黄土。我吧了一吧嘴,多么想大喊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来。嘴里太酸涩了,喉咙上像压了块石子。有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我的心头。我不知所措地张望着,想寻找老人可能留下的踪迹,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场徒劳。他或许已经死了,像遗迹回到了历史,永远地葬在了荒原。我伸手想抹一抹脸上的泪痕,但它已经被风吹干了。我环顾四周,想寻找下一步离开的方向,可我竟分不出一点区别,同样的杂草,同样深浅不一的沟壑,同样望不到尽头的远方。这让我完全不知所措。我毫无目的地走,就像一个新生婴儿出生时茫然无助地爬行。我兜兜转转又来到了老人的家--现在的高高耸起的黄土堆,想起了老人遗留的手稿。我有了想保存的想法。一是出于对老人的感激,抢救他的手稿,二是老人虽然自己说没能解开沃德文明消逝的秘密,但我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片荒原了,我会帮他把他的成果带出去,让人们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无比伟大的文明。我的手缩成爪子,一点一点地扒拉。我也不知道我扒了多久,扒得多累,这些我实在不想提了,重要的是我幸运的找到了一些手稿,很可惜这里几乎没有完整的一页了,全都散落,页面被撕成了碎片。我稍稍整理后,我将它放入我的行囊。我站在黄土堆前,站在凛冽的寒风前,衣衫被吹得呼啦作响。我想起了我流浪途中走过的曲折,那些难以翻越的高山,难以越过的沼泽,难以横渡的大河,眼睛冒着绿光的野兽,会吃人的花……但那不都安安稳稳走过来了?我终于想起了我并不是无所依靠,我有流浪的经验,或许,还有继续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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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往南走。那是风吹去的方向。气压低的区域通常有更多的植被,更加温暖,或许那就是荒原以外的世界。于是我走啊走,走啊走,走了不知几天几夜,我几乎没有休息,我只想走出荒原,带着老人的手稿,更带着我的信仰。顺风而行,让我相较以前行走速度更快,以为我用不了几天就能到达荒原边际,但途中除了杂草,还是杂草,就像人的毛发一样无处不在,寒冷依旧笼罩荒原之上,但我还没找到绿洲。路途崎岖不平,坑坑洼洼,行走起来也并不省力。我还没有找到任何标志,可以证明我离走出荒原更近一步。一种不安的征兆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浓浓的夜色如期而至, 几天的不眠不食让我难以为继。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继续走下去了,疲惫像条皮绳缠着我的脚,我的胃,我的脖子,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大把食物便像条疯狗般啃食,连味道也来不及分辨就匆匆下肚。我找了块平地躺了下去,天空离我那么近,像块乌黑的裹尸布般要将我罩住,我来不及细看了,我要睡了。
天一早,略作休息后,我又准备上路了,但不一会儿,我便慌张地停下脚。我踩到昨天的食物包装了。我不可置信地捡了起来,确定是我昨天吃的,或许是风把吹过来的,我心想,毕竟我是顺着风向前进的,荒原的风也很强烈。我迅速地甩开它,像是要甩掉厄运一样,但它却直直地落在地上,不受任何阻力影响。我咽了咽口水,一种可怕的想法落在我心上,我慢慢退到一旁,以便不阻挡吹过包装的风,但它就静静地倒在杂草间,一动不动。寒风它什么也没带走。或许荒原还有其他人吧!可是真的会这么巧合吗······我无助地望着四周,想找出支撑我的证据,但只有满目杂草,摆布,燃烧,蔓延到不知名的远方。
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我用指甲在一处高大的杂草上撕掉草尖,在反复确认杂草没有快速愈合,重新长出草尖后,我才安心地离开了。
但荒原里似乎从不生长希望。当不久后,我蹲着身子,拿着撕下的草尖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被撕开草尖的一株杂草时,我确信了,我几天几夜的行走只不过在原地打转,只不过是一场无谓的徒劳。
还要继续走下去吗?我反复叩问自已。如果走出荒原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幻梦,我走下去还有意义吗?我内心不免一阵沮丧。老人如果还在的话,他或许会告诉我一些建议吧。这样想着,我记起了背包里的手稿。
我躲到一块巨石背后,让寒风找不到我。我小心翼翼地将手稿拿出,但大多数稿子已经成了碎片,只好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拼凑,所幸页码还算清晰,我也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南边吹来吹骨寒风,西边升起高高大阳”,我重又读到了这句诗,我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呆滞。直到身后射来的一缕微光落在字句上。我意识到了地理知识在荒原已经失效。难怪老人会说,哪里都是荒原,他或许早就发现了吧。我暗自思忖,继续翻找手稿,但很多的字句已经模糊不清,一时半会难以辨认。
我想起老人说过,很久之前他曾在荒原上遇见过其他人。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我暗自思付。我看了看背包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撑不了几天我可能也要像老人一样吃草了。我决定生火。如果继续跋涉,不仅体力无法支持,想在无垠的荒原遇见一个人也难如登天。或许有人看到火堆会往这边走来吧。抱着这样的心理,我开始着手拔草,但这些草本植物的根扎得极深,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但这对我来说已经不足为奇了,在这片荒原里,什么奇怪都变得稀松平常。我将草割好,整齐地堆在身侧,身子侧着挡住偏了轨迹的劲风,将一丝火苗生起。火堆越烧越大,熊熊燃烧,站远点看像是要燃烧到天空,在荒原里极为醒目。看到这,我也顺势大喊了一声,希望荒原上永无止息的风能将我的呼喊,带到荒原的每一处。
又是熟悉的黑,但这次却黑得格外纯粹。除了篝火照亮的地方外,什么也看不清。与其说黑夜被火焰撕开了一道口子,不必说黑暗把火光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
在光与暗的界限,在那这能勉强看见一点的幽暗之处,在火堆的后面,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微微摇曳的影子。我起身凑近,竟然是一朵花。一朵枯黄的花,颜色和杂草相近。茎叶已经发黑,本就瘦小的花瓣更是皱皱巴巴黏在一起。像是回到了含苞未放的状态,只不过这不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它无力地垂下了头,再难挣扎。细细的茎上支着小拇指般大的花瓣,像是火柴与上面的红点。
这还是我一次看见荒原里长花,只不过早已枯萎,或许一长出来就已经枯萎了吧。我为它惋惜,但生在荒原,枯萎,仿佛也难以逃避。我这时记起了我上次流浪的野花园里收集的一些花种,我拿了出来,红的绿的蓝的白的。荒原或许只适合生长枯草吧,但我想看一下荒原上能不能长花。荒原的土极为坚硬,我挖了许久,才摸到略有湿气的土壤。我轻轻地将花种放上去,小心翼翼地将土拢回,盖在上面。幸好我的水还足够,我沿着边,由外到内,小心翼翼地浇上,期待着它破土发芽,长出美丽的花的那一天。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我的食物已经彻底吃完了。我只好尝试吃草。为了逐步适应,我先小心翼翼的咬下草最嫩的草尖,这里往往要鲜嫩多汁一些。我小心翼翼地咀嚼,但是它的苦涩不仅有草的,还有来自土壤的贫瘠,给我一种果树尚未成熟的苦涩和酸涩。第一次尝试时,我毫不犹豫地吐了出来,甚至忍不住地干呕,我很难想象老人是如何从容不迫,津津有味地咽下去的。但我后面明白了,当我连给火添草手都颤颤巍巍时,我扯下几根枯草就往嘴里塞,刚开始还有些在乎它不近人情的味道,但后来也就不再体味了。我没想从这里获得任何饮食的愉悦,只想着咽下去,抵抗胃里像火一样燃烧的痉挛。
某一次,在我口里嚼着草,一如既往地眺望时,我听见了不远处杂草掩映间传来的窸窣的响声,随后我看到一道影子从杂草边渗出,越拖越长,直到他隔着火堆,站在我眼前,我才回过神来。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或者说看起来是一个中年男人,除了毫无生气的表情,像是脸上的肌肉被寒风冻干了一样,其他地方普通得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之处。
“你,你是从哪里来的?”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满怀期待地发问,邀请他坐下来取暖。
“我从荒原来。”他冷冷地回答。
“你是看到这团火过来的吗?”他点了点头,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像是害怕那溅起的火花。
“那你知道怎么走出去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我迷路了,我想走出这。”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帮助过很多像你一样的人。”他看着我的背包,略作思考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并表示能带我离开这。
这让我很是兴奋,我几乎难以压抑我狂跳的心脏。我忙不迭地起身,拽起背包,稀里糊涂地道了谢。我跟在他身后,我们立马便动了身。
想着走出荒原,应该也是时间问题,我放下了心上紧绷的弦,问起了他关于老人的事情。
“你在这里见过一个老人吗?他矮矮瘦瘦的……”我一五一十地向他描述着老人的样貌特征,但他摇摇头,表示并未见过。
尽管早已接受老人已经倒在那场地震的事实,但我内心总是不能平静,他本可以袖手旁观的,他没必要救我一个陌生人。我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书稿,想起了毕生的事业,就更加坚定了我要将它带出去的信念。虽然一路上尤为崎岖不平,沟壑也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以前在荒原上的任何一段路途,但我仍然认为这是最好的路。因为我抱着走出荒原的期待,因为我看到了远处乌泱泱的人群,他们在杂草掩映中迈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们很快便排到了人群里,我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角,生怕在人潮拥挤中他消失不见。人们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好几次,前前后后的人都不小心撞到了我,我偶然发现他们的脸色也如荒原一样枯黄。
“好多人。我第一次在荒原上看见这么多人。”我既有些安心,也不由得感到一些诧异。
“嗯……他们和你顺路,跟着他们,你很快就能走出这。”他微笑地看着我。
就这样走着,看着前面的人群肉眼可见的减少,我确信这条路是正确的。我即将走出这。
“马上就到了。”男人笑了笑,盯着我,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
我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随后坚定地望向远方。
人呢?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不远处,我摇了摇脑袋,疑心自己走了太久,看花眼了。可是人呢?我看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妇人身体变得逐渐透明,轮廓也慢慢模糊不清。
意识到不对劲,我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拦住男人。但我却感到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翻,重重地向后跌倒。男人回过身,从我手中抢走了我的背包,向远处狂奔而去。
我一个趔趄,跌倒在了深深的沟壑里,书稿从口袋中散落。
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底部的一块石头上,鲜血像蛆虫一样从后脑勺蠕动出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我摇摇晃晃地正站起身,世界在我眼中左右颠倒,可我并没有动。那是花,是花吗?我看到了一朵花,那是我种下的吗?可是,为什么,还是那样的枯黄,那样的瘦弱……脑袋更加晕了,我勉强托起身子,靠倒在沟壑的边壁上,我知道我爬不上去了。书稿不知方向地从我眼前滑落,曾经那难以辨认的交错的线条,又以一种我熟悉的方式生动地排列了起来,我看到了什么,那是:无人的荒原里,我只拥抱我自己……
---------- 一个游荡于荒原之上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