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三喻

我喜欢讲故事的人胜过讲道理的人,因为讲故事的人不急着说服对方。

关于现在被炒得火热的“教育减负”,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借柳宗元笔下郭橐驼的种树法——“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来阐述我的浅见。文章写完,总觉得意犹未尽,似乎围绕着教育问题还有些没说完的话。于是,又从旧书里找出几段故事,借古论今,凑成一篇小文,径题为《教育三喻》——不敢有“寓言十九,重言十七”的奢望,只希望能在诸多关于教育改革的严肃探讨之外,起一些插科打诨的作用,就吾愿足矣了。


一、辕马喻

清朝大儒方苞入直南书房的时候,曾仿着韩愈的调调儿写过一篇《辕马说》。在给学生们讲韩愈《马说》的时候,我常常会把这篇文章一并出示给他们,以“考验“他们是不是理解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在真谛。

方苞的文章是这样写的——他说,自己陪着康熙老佛爷去热河行宫的路上常常要乘坐马车,看到负辕的马实在辛苦极了:头胫上套着曲木,后背上系着皮带,胸和屁股都被皮条子勒紧,上坡时,“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也”;下坡时,“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皮鞭子就是它前进的号令,荆木棍就是它拉车的动力,“乘危而颠,折筋绝骨,无所避之”。唉!身为一匹马,所能够承担的责任应该不会比这更艰巨了吧?

接着,老先生话锋一转,说道:负辕的马虽然辛苦,可是,要辨别一匹马的品行和能力,又非得让它去负辕拉车、受这样的摧折磨砺不可!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马”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云云。

不称职的马往往在负辕的过程中暴露出自己的“短板”——“驽蹇者力不能胜,狡愤者易惧而变,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者矣。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泞旋淖陷,常自顿于辕中,而众马皆为所掣。”只有那些忍得住赶车人的辱骂与鞭打,经历过崎岖道路考验,意志坚定毫不动摇的马匹,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良马。

《辕马说》本不是一篇讨论教育问题的文章,但我们却不妨把它拿过来当作一篇“教育寓言”来看,方苞老先生的意见和那些主张“请别再以爱的名义对孩子让步”的专家学者的观点何其相似,可以算是发其先声了。

那么我们要想一想:这位方老先生,到底算不算是个知马懂马的伯乐呢?他这套“吃得苦中苦,方为马上马”的教育思想,到底能不能培养出千里马来呢?

相信有不少人是赞成方苞的观点,或者表面上假装不赞同、教育实践中却不自觉地成了“方苞主义者”。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但凡有点阅历的人都晓得,通往成功的道路并不是平坦无碍的;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非经过一番脱胎换骨般的磨砺不可。看看历史上那些有所建树的名人,在成长历程中多是与挫折困苦为伴的。既然如此,作为教育者,我们为什么不让孩子早吃些苦头呢?孩子今天所吃的苦头,难说不成为他们未来成长的“催化剂”。

嗯,这话或许并不错,可惜把道理理解得太片面了,不完整。

明朝的大儒王龙溪曾说,世间有两种魔,一是“正道试法之魔”,一是“阴邪害法之魔”(全集卷九《与陆平泉》)。这话可以变变:一个人成长中所经历的磨砺与困苦,也分为两种:一是成就人的,一是摧折人的。其间的区别就在于:孩子是与什么样的磨砺相遇,他们是怎样与这些磨砺相遇的。

先来看:我们教每一匹马都去负辕拉车,到底算不算一种有价值的磨砺?贾生在《吊屈原文》里说:“使骐骥之可得系而羁乎,其云异乎犬羊?”——即便这些骐骥良马肯于俯首甘心让人拴着去拉车,也多半会成为方苞嘴里的“驽蹇者”和“狡愤者”——“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钱学森先生晚年曾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回答这个问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长期以来,我们教育就是负辕拉车的教育,是那些看似“驽蹇”、“狡愤”的学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发展空间的教育,是“却骐骥而不乘,策驽骀而取路”的教育,这怎么能培养出杰出的人才?

《世说新语》上载:庞士元评价陆绩“驽马有逸足之用”,评价顾劭如“驽牛可以负重致远”,我们今天的教育改革首先就是应该承认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差异,找到适合每个个体的富有挑战性的学习模式,不拿“负辕拉车”这一个标准来衡量具有不同天赋的孩子们,真正把“学习评价”从一种淘汰机制,转变为一种激励机制。

同时,我们还要考虑:孩子们是怎样与磨砺相遇的。在孩子与磨砺相遇的时候,我们该做些什么。

《战国策》里有这样一个故事:

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辕而哭之,解衣以幂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金石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战国策·楚策四》)

这段文字的大意是,一匹千里马实在太老了,被牵去驾车。它拉着盐车爬太行山。后腿登直,前腿弯曲,尾巴浸湿,皮肤溃烂,口水洒地,满身淌汗。爬到山路中途,再也上不去了。

恰巧伯乐看到了它,连忙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它的脖子痛哭起来,脱下自己的麻衣披在马背上。千里马于是低下头喷出一口气,又昂头嘶叫,那声音直上云天,响亮得就好像金石相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看见了懂它的人啊!

恕我直言,教育圈里的方苞先生们,是无论何如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伯乐的,因为他们对“马”——也就是孩子们,缺少从内心深处涌动出来的真挚的情感。

美国教育家内尔·诺丁斯在《学会关心:教育的另一种模式》里深情地回忆:“当我丈夫和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们知道教师关心我们。我们能时刻感觉到他们注视我们的目光……我们的很多老师并不精通所教的科目。但是,他们了解我们,与我们交谈,鼓励我们。我们的学习负担也不是很重。一旦暑假来临,我就精神不振,因为我不愿意离开学校那么长时间。学校已经成为我的第二个家了。”

而现在呢——“孩子们不仅对老师缺乏信任,也缺乏最基本的对他人的尊重。……现在的学生们最大的抱怨就是:没有人关心我们!他们感觉自己游离于学校功课之外,与老师们也格格不入。世界在他们眼里充满了困难和敌意,他们如浮萍一样四处飘荡。然而同时,大多数老师也都勤勤恳恳地工作,并且声称他们心里装着学生。教师们也许确实愿意关心学生,但问题在于,他们无法与自己的学生成功沟通,建立关心与被关心的双边关系。”(当然,家长可能也在遭遇同样的挑战)

尤其是,在不同的教育思想——指向未来的“进步主义”与关注现实的“保守主义”——不断冲突的当下,在关于“减负”还是“加负”的争论并未尘埃落定的今天,我们更不应该忘记:“活着的人,永远比任何理论都更重要。”

我们可以要求孩子经历挫折、磨砺,我们或许也应该在孩子小小的肩膀上多放一些责任,但是,我们绝不应该忽视孩子的情感需要,绝不应该把孩子放置在一个缺少关爱的环境之中,绝不应该只顾自己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而忘记倾听孩子们那微弱的声音。

孩子的成长本身,高于任何所谓的教育理论、教育理念。冷面冷心的方苞,永远成为不了再世重生的伯乐,因为他忘记了孔夫子的教诲——在教育中,我们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二、追羊喻

十六世纪德国工匠歌手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有一首叙事诗,讲的很有意思:

说圣彼得目睹人世间有很多不公平、不正义的事情,处处都有怨苦之声,于是跑到天庭,对上帝说:“你是全知全能的主呀,怎么不管事呀!世间有这么多不平之事,你得一一施以援手呀!”

上帝说:“你责备的很对。请你来代理我当一天上帝,替我爱一爱世人吧。”于是彼得自信满满,欣然就位。这时,正好有一个放羊的老太婆向上帝祈祷说:“请保佑我的羊,让它平平安安的,不要受伤。”上帝对彼得说:“你看这老太婆多可怜,你要帮她实现愿望,好好爱护她的羊。”

彼得颔首同意,决定亲自护持此羊。没想到这只羊顽劣极了,在山里奔跑跳踉,一时不歇。圣彼得只得在羊的后面夹屁追赶,左拦右挡,禁怕它出什么危险,从早晨忙到黄昏才得停脚,只剩下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了。上帝望着彼得那一副狼狈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的潜台词大家都能猜的出——“少唱高调!爱,哪是一件轻松的事呀!”

我常常用戏谑的口吻把这个故事讲给教育界的“槛外人”听。应该说,圣彼得追羊的窘态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教师工作的辛劳与焦虑。

当然,作为教师,我们也需要反思——这种跟在羊屁股后面团团转,一味担心跑出圈去有个闪失的“爱”,是它需要的爱吗?作为被爱者,羊,会喜欢这样的爱吗?

庄子的《马蹄篇》有这样一段文字——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

忽然有人站出来说:“我善治马。”

于是,“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这还不够,还要“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这里说的“死”,不是真的死,而是自然天性的泯灭。

庄子又说,马的天性不过是“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不幸,有人把车衡颈轭加在它的身上,把配着月形辔头戴在它的头上。马被拘束着,就变得愈来愈暴躁了:瞪大眼睛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轭木,用尽机巧吐出勒口,转动心眼脱掉马辔——好好的一匹马变成这样满满负能量,到底是谁的罪过呢?

我引庄子的这段文字,并不是说我们教育学生要像孙猴子做弼马温似的,放开缰绳辔头,任由天马随着性子奔跑胡闹。而是说,我们不要过度编排孩子们的生活,不要让他们的生活只有意义、没有意思,不要不给他们的生活留一点白。很多时候,不作为也是一种教育。


三、操舟喻

谁是最早的“减负”倡导者?我想大概是生活在17世纪的法国文士蒙田。他在《论教育》中这样写道:

看我们被教授的方法,无怪乎学生和教师们并不变得更聪明,虽然他们更博学。真的,我们的家长为我们的教育所花费的金钱和心血,除了用知识来装满我们的头脑,并没有别的目的。关于判断力和德性,一字都不提!我们惯于询问:“他懂拉丁文或者希腊文吗?”但他是否变得更贤慧,这才是主要的东西,却没有人问及。我们应该询问谁知道的最好,而不是谁知道的最多。

    很多人以“孩子将来要面对高考”为藉口反对“减负”。而我要说的是:正因为孩子要面对高考,所以才必须“减负”——因为,能战胜未来考试的途径只可能是“知道的好”,绝不可能是“知道的多”。

    什么叫做“知道的好”呢?我们且来读一读《庄子·达生》里的一篇寓言:

一次,颜渊乘坐小舟渡过深渊,摆渡的人从容自得毫无惧色。于是颜渊问:“你船驾的这样好,可以向你学习驾船技术吗?”摆渡人说:“不难呀,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驾船;假如你是善于潜水的人,那就更容易了,即便不曾见过船也能马上熟练地驾驶起船来。”

颜渊把这个话告诉孔子,孔子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驾船,这是因为他们‘忘水也’——完全熟悉了水性,能够自在无碍地与水相处。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不曾见到过船就能熟练地驾驶船,是因为他们眼里的深渊就像是陆地上的小丘,即便船翻了,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像车子倒转一样不算个事,怎么会不从容自得呢!”

“熟悉水性”绝不是可以教出来的,而是在大江大河里“泡”出来的。“泡”字不雅,换个雅致的说法是“浸润熏染”出来的。

今天,我们处处都在谈“核心素养”。在我理解,所谓提升核心素养的教育,就是让孩子浸润熏染、“熟悉水性”以至于最后能“忘水也”的教育,而不是天天坐在岸上,温习划船的分解动作的教育,那只是第二乘的“技”的传授。

我们说“减负”,说要让学生“知道的好”,就是要减去让他们天天练习技巧之“负”,自己真正下“水”扑腾——这里的“水”指的当然就是我们的文化经典,以及一切真正能推动学生“德性与判断力”发展的有价值的内容。

至于如何浸润经典、提升“水性”,那要再等后面的“四喻”“五喻”再来饶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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