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无聊,一个劲儿刷豆瓣。看到一篇文章《“以后我不是你家的人了”》,写多子女家庭的心酸和姐妹亲情,文末,作者动情地说:“今生做姐妹,来生想给你们当妈。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们买最好看的校服,最鲜艳的红领巾,最好玩的玩具,最好吃的冷饮,给你们上最好的学校,过最好的生活。不再让你们那么早出去漂泊,经历那么多是非风雨。我一定把属于你们年少时的一切,统统还给你们。以后我们还做一家人,好不好?”看哭了,我也有这样一个姐姐。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但从小就比我懂事很多。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我;如果父母给我两分配了任务,姐姐总让我先选。记忆里,很多时候,都是姐姐忙着洗衣做饭,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进跟出,然后小嘴巴吧啦吧啦不停地讲。那时候,就是有那么多话,白天讲不够,午睡时讲,晚上睡觉继续讲。被爸爸妈妈呵斥,躲在被窝里讲,怎么也停不下来。讲着讲着,我这厢还兴致盎然,姐姐早已酣然入睡,我气恼异常。我还不甘休,使劲摇她喊她,让她醒过来听我继续讲。她迷迷糊糊地听着,不久又睡着了。我的热情受到了打击,也只得怏怏地睡去。
小时候,我还是属于比较淘气的那种类型。记得有一次,跟姐姐在河里洗衣服,洗完衣服,姐姐就着河水洗头,我促狭心起,从后面一推,姐姐一头栽在河水里。又一次,姐姐去地窖里拣红薯,她就站在中间的台阶上,逗我,扬言不拣了。我一急,推了她一把,她就摔下去了。所幸,这些恶作剧均未造成严重后果,笑闹一场完事,我也未受到任何惩罚。
我上初一的时候,姐姐上初三,我们同在一个学校。或许家境着实困窘吧,家里让我和姐姐吃一份伙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现在想来,那正是我和姐姐长身体的时候啊,更何况姐姐还面临着中考呢,但每当大人问,你们姐妹两一个伙食能吃饱吗?我们都很肯定地说,能吃饱。尽管如今我回想起来,并没有太多饥饿的记忆,但是,仍然倍觉心酸。那时候,每餐都是姐姐打了饭回来,我们姐妹两分着吃。我还清楚得记得,那个时候姐姐用的是个塑料红饭盆,吃包谷糊涂和白面糊涂的时候还好,总会剩余很多,那姐姐的碗就能打满,我们两个人都能吃得很饱。吃米饭的时候呢,一个饭屉子分十份,那得看生活委员分饭的水准和周边人的公道与否了,姐姐基本都等着旁边人先挖走再挖自己的。因为先挖的话,你肯定不好意思把别人的挖走,甚至要留下些以显厚道。而后挖呢,则可以把剩下的全挖走,甚至是整个屉子留下的零星米饭。多数人,都还是公道的,只挖走自己的部分,甚至两份之间粘连的部分,都一并留下来,那姐姐打回来的米饭,也差不多一小饭盆了,够我两吃了。但也有时候会遇到旁边人不厚道的,两份饭之间粘连部分统统挖走不算,还要往深了挖你的。这种时候,姐姐打回来的饭,一个人吃都够呛,还得两个人分着吃,姐姐还总是要多分我一些。我们姐妹两感情比较好,总是互相谦让着,你要给我一勺,我要还你一勺,推来让去,有时吃着吃着,红了眼眶。幸好,家里每周也会给我们带些零食,馍干啦,红薯干啦,花生啦,没饱腹感的时候,嚼一些充饥。我已经不记得,那时是否有姐姐失手撒了饭,姐妹两都饿肚子的情况。倒是有时候,姐姐被老师找了去,我就得巴巴地等,有时等到快要上课了,姐姐匆匆赶来,来不及处理自己的情绪,反而要关照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民的生活水平大有提高,普通民众也不会存在温饱问题,更不会让长身体的孩子吃不饱饭。至于我,如果不去刻意回想,我几乎想不起那段分食的时光;甚至如今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无法想象,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怀疑家里当初是否那般困窘,怀疑姐姐和我是否经历了那种有些残酷的生活。
可也是那段时光,见证了我和姐姐从小到大的手足姐妹情,及至今日,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我们也能体谅彼此的难处,不争不抢,友好商量。
初中毕业,姐姐只考上了县三中,妈妈做主让姐姐去上了学。及至过年,爸爸回家,不同意让姐姐继续上学。因为自小我的成绩都比姐姐的好,不出意外的话,我肯定能考上县一中再考上大学。到时候,家里两个孩子上高中上大学,怕是就负担不起了。对于爸爸的这个决定,姐姐暗暗哭过一场,随后就跟人出去打工了。有时候我想,如果爸爸妈妈能预料到后来的事情,他们当初是否会咬咬牙,让姐姐继续读书呢?
当然,所有的结果,也不是单纯的一个因能够决定的。那时候,那么多初中毕业的孩子出去打工,谁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呢?
16岁,姐姐就随着一位堂姐去了武汉。也许,在最初的想象中,能去繁华的大都市,比起枯燥的求学生涯,依然更具诱惑力。所以,她被动地放弃学业去打工,但并不过于痛苦。然而,去了大都市又如何嗯?不过是在餐馆里做服务生,洗菜洗盘子。在武汉只呆了半年,姐姐、堂姐随着一位表亲,去了河南。都是半大的孩子,谁又能照顾谁呢?堂姐在城里找到了事情,而姐姐随着表亲去往矿山上做饭。
记得我上大学前,爸爸郑重地又很笨嘴拙舌地跟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初,他肯定没跟姐姐讲过这句话。或许,爸爸自己也没有认真体味过这句话,不然,他又怎么能放心姐姐跟着走南闯北的表亲呢?就是那位表亲,亲手将姐姐推至黑暗的境地。
我根本无从想象姐姐当时经历的痛苦和绝望,她既无法跟爸爸妈妈讲,更找不到出路,只能自己默默消解。或许,无数个深夜,姐姐是起过轻生之念的。那时候,我对姐姐的依恋很深,大大小小的苦恼,都要跟她讲,打电话时候少,写信多,但姐姐从来未曾流露她的痛苦。
年轻时候的痛苦很大,但好在,也有年轻的恋爱可以治愈。
就是在那里,姐姐遇上了她后来的老公。当时,我们全家都极力反对,包括我在内。爸爸妈妈的考虑肯定是基于更为实际的经济生存条件,我单纯地只是认为他抢走了我的姐姐,更何况,他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比我姐大八岁,家还在不通大路的深山里。可是,年轻的爱情啊,或许是越反对越坚定,也或许,他本是我姐姐的一份救赎。
爱情遭到了强烈反对,姐姐就私奔了。她的私奔还是名正言顺的,并没有夜黑风高两个人卷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躲避人和狗的追击,并没有。那时候,姐夫的妹子频繁来往我家,本家婶娘就有意让她做儿媳妇,于是,为了撮合年轻人的感情,家里让姐姐、她那并没有被接受的男友及其妹妹,一道去武汉投奔堂哥。然而,堂哥久等并不见三人出现,几天后,姐姐从河南来了电话。
父亲气极。姐姐不光是拂逆了父亲的意愿,更是欺骗了一众人等。后来,奶奶病重,姐姐回来看望。父亲许是心灰意冷,并未继续阻止。可那次出去后,姐姐就三年没有回家,她有孩子了。
我听说消息的时候,已然是高二。后来,姐姐回来了,瘦的厉害,还接了我去了姐夫的老家。确实是极偏僻的地方,好几里路,都是在茂林里的蜿蜒山路,第一次单独行走的人,绝不会有找到人家的希冀。在那里,我见到了一岁半的靖靖,胖嘟嘟的非常可爱。可惜,那时候,我无法体会姐姐结婚生子的幸福圆满,总憋着劲跟他们对抗,还在日记里写:就让他们在这穷乡僻壤,生出一大堆娃,世世代代困守大山吧!
忘了姐姐是什么时候补的结婚证。总之,是在二宝出生前,但二宝也是在河南山上生的,很小地被带回家,而大宝四五岁的时候,才被带回家。
2008年底,姐夫终于实现当初的承诺,买房,做上门女婿。那个时候,县城的房价还没涨起来,又是亲戚家的自建房,总共七八万的样子。2009年搬进新家,妈妈帮着带孩子上学,也一块儿搬了过去。2010年,姐夫就被查出尘肺病。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姐姐对这个病有多少了解,她是否预见到她的天已经塌了一半。2011年,姐夫做了洗肺手术。手术后一年多,倒也没什么大碍。然而,很快,姐夫就倒下了,失去了劳动能力。
就这样,一年严重一年,吃药打针,刚出了院又要住院,天天去诊所挂吊水;从最开始的上二楼都要停下喘会儿气,到后来用氧气机维持,再到后来起床需要人扶,最后无力抬头无力拿手机。那是2017年国庆刚过,姐姐失去了丈夫。这么多年,姐姐都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家。养孩子、伺候患病的丈夫,还买房、做手术欠下的债。在这漫长的如同炼狱的生活里,姐姐慢慢明白了姐夫的病是无法医治的,但即便绝望,生活依旧要继续。撑不住的时候,抱着孩子哭一场;着实苦闷的时候,跟妈妈发发脾气。可是,哭过之后,依然要抹干眼泪,上班、照顾孩子、照顾病人。无数次,妈妈都叹息姐姐的福太薄,怎么就摊上这些事?或许是弥补当初的亏欠,姐姐家的新房装修,是爸爸一力承担,亲自监工,付清全款。这些年,妈妈始终帮着料理家里,爸爸也是在经济上给予支持。可是,在我们心里,始终觉得是亏欠姐姐的。
从17岁到34岁,此前1/2的生命里,姐姐所吃的苦,所面临的难,所承担的重负,是很多人一生都不曾经历的。姐姐自始至终,平和地,不怨怪任何人地,一步步地走过来。更可贵的是,她自始至终秉持着天性中的良善,对于他人的困境,总会极力援手。
2012年我生下宝宝的时候,因为公公和后婆婆不愿帮忙照看,只能让妈妈帮忙。我用近乎跟姐姐谈判的方式,让妈妈在我家待了两年,有一年是让妈妈把宝宝领回老家。姐姐也是看我可怜吧,在自身那样的境况下,也答应了。那两年里,她扎扎实实一个人,既上着班,又照看着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病人。而且这个病人,说严重就严重了,说发作就发作了,天天打针,还时不时需要120急救。我想,在这样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的日子里,很多时候,姐姐可能连自怜自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咬牙走下去,走下去。
姐夫不在后,悲伤之余,感觉姐姐有些迷茫了。有一点时间可以思考生活思考出路,反而拿不定主意。
同事里一个女孩子宫外孕,恰好也跟男朋友分手了,要做手术,一个人害怕,就拉上姐姐陪她。其实,她跟姐姐的交情未必有多好,不过姐姐看她可怜,就一口答应了,来回跑了好几天。
同事家的孩子磕着了,要送医院缝针,她也是忙不迭地赶着去,帮忙照看。
同事急需钱周转,找到她,她没有,也会打电话我,问我有没有,转一点过去救急。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多年,离得远了,我甚至嫉妒那些人,可以随时得到她的关照,那些不求回报的良善和好心。而我,很多时候,却只能在离家千里的地方,一个人深夜痛哭。但是,我很知足。相比姐姐,我一路走来,平顺安稳许多。我只希望,上苍会垂怜姐姐,让她的后半生安稳平顺、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