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那年那月看大戏

记忆中,农历十月份左右,故乡的村庄总要唱台大戏的。那时候,玉米上了架,洋芋入了窖,女人们在初冬的阳光下腌好咸菜,男人们换下秋收时穿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村庄便迎来了最闲适安逸的日子。此时的村庄,到处透着饱满和殷实,场里晾着厚厚的玉米皮,墙角立着还未干透的向日葵杆,廊檐下晒满黑黝黝的葵花籽,鸡儿在院子里从容地踱着方步,啁啾着栖息在桐树上的麻雀,落在青瓦房顶羽毛般柔软的阳光,还有从青瓦房顶袅袅飘远的炊烟……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终于可以长长地舒口气了,与厚重粗砺的黄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不善言辞,只有吼一声秦腔,吼出一年的辛劳和喜悦,来表达对上苍和土地的感恩与敬畏。

村庄里唱的一般是皮影戏。皮影戏的影人,道具,一般是用驴皮制做而成,造型奇美,雕刻精细,大色块的涂染与镂空部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相互映照,在灯光的烘托下,手把皮影的艺人在幕布上给皮影赋予了灵魂,伴着吹拉弹唱,美轮美奂,神秘庄重。

对庄稼人来说,唱大戏是一年最热闹最隆重的日子。搭戏台,请戏班,迎神上香。谁家接待唱戏的师傅,谁家准备敬神的贡品,有条不紊。村庄显得忙碌而喜庆,一板一眼虔诚而认真,默默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戏一般是晚上开演。天还没黑,上庄下庄,山前山后的人就往戏场赶,庄稼人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你叫我我叫你,欢声笑语在村庄的上空飘荡。调皮的娃娃买根糖杆,边吃边爬上麦草垛,年轻小伙探着头左看右看,试图在人缝里找到他东山上还未过门的媳妇。带着体温的葵花籽从这个女人手里传到另一个女人手里,“咔嚓,咔嚓”,牙齿上下一阖,舌头一掂一勾,嗑出了庄稼人的浪漫和现世安稳。漂亮的姑娘拉着同伴的手低语,猛然抬头看见有人盯着她看,便羞涩地低头,抿着嘴偷偷乐。连平时沉默寡言的庄稼汉都搓着手,捂着耳朵,脸上挂着温厚而满足的笑容。

麦场,星空,远山,树梢,人影,影影绰绰,剪影一般。麦场不再是单纯的麦场,是会抛媚眼,有柔软腰肢,温情脉脉的麦场。

月亮挂在山尖时,锣鼓唢呐板胡齐起,戏场内瞬间安静下来。板胡拉得悠扬深情,唢呐音律缠绵悱恻,锣鼓敲得悲决激昂,秦腔唱得高亢铿锵,各种韵律把黄土地上庄稼人原始纯朴的情感抒发得痛快淋漓。

秦腔,是从灵魂里吼出来的心声,嗓子眼里带着血丝,曲调里飞扬着黄土地的厚实,博大和粗犷。飘荡着秦腔的村庄,是荷尔蒙正盛的汉子,弥漫出血气方刚的气息,袒露着饱满热情的胸膛,彰显着热情如火的干劲,让人的心蓬勃兴奋得像伸展在春天里的藤蔓,丝丝缠绕,根根攀爬。

爷爷极喜欢看秦腔。那会,能看到秦腔的地方实在有限,除了村庄里的皮影戏,镇上每年会请县上的戏班来唱两场戏,春天一场,冬天一场,春天的一场戏在春节过后,立春不久,土地还没消融,冬天的一场戏在冬初,土地冰冻前,都是庄稼人能从土地里腾出身来的日子。镇上不唱皮影戏,是真实的戏曲演员扮演角色演绎秦腔故事。

有一年冬天,听说县上的戏团要来镇上演出,为了让爷爷能看上县剧团的秦腔,前一天,三叔特地找镇上认识的人家给爷爷留了一间小屋,晚上看完戏就能住在镇上,第二天再回村。从村庄到镇上,有二十多里路,天寒地冻,山路崎岖难行,夜路更是难行,能住在镇上看场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小时候,爷爷走哪里,都会带上我,我想着能住在镇上看一晚上戏,心里美滋滋的,甜蜜和兴奋发酵成悸动和期待,眼巴巴盼着第二天赶紧来临。

第二天,晌午刚过,我和爷爷就各提着一把小凳子出发了。晌午的阳光羽毛般轻柔,毛绒绒的浮在空气中,温度还是很低,迎面的风清冷犀利,脚下沙沙做响。此时的黄土高原更显苍莽粗砺,袒露着黄色的肌肤,一览无余,默默地承接天地精华,为来年孕育新的生命韬光养晦。

走进镇上的戏场,我就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包围了,那一种拥有和身在其中的幸福。炸油饼的香气到处弥漫,四里八乡的人热情寒暄,攀着亲说着故,一波一波涌进戏场的人群,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出前台脸涂胭脂的演员,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幸福,是的,是一种幸福,比愉悦要多一些。我想,那会的爷爷也该是幸福的,台口暖色的灯光眏在爷爷脸上,慈祥温暖。没多大功夫,戏场里便沸反盈天,踏起的尘土如轻烟弥漫,黑压压的人群像六月的麦浪,一会儿呼啦啦倒向这边,一会儿呼啦啦倒向那边,连树杈上也坐了人,冬日的夜晚竟然是暖洋洋的滋味。

那晚,爷爷在认真看戏,我却在认真看人,任凭幸福在戏场里弥漫。我看坐在戏台两边吹打各种乐器的艺人,他们的手在乐器上上上下下,按拨揉弹,时而婉转悠扬,时而凄苦哀怨,时而铿锵激昂,时而深沉缠绵,感叹他们用了多少心思才能弹奏出如此打动人心的乐律。我看身穿凤冠霞衣,脸涂胭脂油彩的戏曲演员,猜测浓妆重彩的背后是张什么样的脸,华丽戏服里又缝着怎样的故事,生活里有的,故事中讲的,聚散离合,悲喜忧愁,酸甜苦辣,阴晴圆缺,被她们统统搬上舞台,流淌成有声有色的历史,满足了多少平淡而不甘平庸的心。我看身边陶醉在戏曲里的老人,花白的胡子上点点银光,泪眼朦胧,随戏笑,随戏悲。我看身后帅气的小伙在黑暗里悄悄拉起旁边女子的手,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远处剪影一样的树木,在风里轻轻晃动,晃出冬日的旖旎和柔美。我还看半圆的月亮渐渐升起,把薄纱一样的银光洒向人间大地……戏到精彩时,台下叫好声连成一片,我也跟着叫好,生怕不叫出来,小小的心便盛不下那么多的幸福。

戏散曲终后,炮竹连连,意犹未尽的人们留恋在戏场内,拉扯着,欢笑着,吃油饼,吃凉粉。而后,三五成群地走出戏场,向南向北,向西向东,慢慢消失在小镇的街头。

我和爷爷不急着回去,那小屋不远,便也买了两个热腾腾的油饼吃了,直到戏台上熄灭灯火,才踏着一地月光出了戏场,竟然没有觉得冬日的夜有多寒冷。

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溶溶的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我舔着留在嘴皮上的油饼香气,延伸着我的幸福,听爷爷把戏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

爷爷,这戏好不好看?

好看,唱的好,装扮也好。

爷爷,那明年你还想不想看?

想看,爷爷明年还带你看。

婉转流年,春秋几度,爷爷走了。年轻的一代踏着祖辈们从未曾走过的路奔赴他乡,工作生活,村庄变得寂寥而冷清。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一段镇上唱戏的视频,眼泪差点就掉了出来。戏台上,演员们霞衣凤披,唱得投入,台下,观众寥寥,只有三五个老人在寒风里坐着。想起村庄昔日的辉煌,感慨时代变迁的残忍,它以风卷残云的架势,把和市场经济不相吻合的人,事,物,一一荡尽。

若爷爷活到现在,我可以找一堆让他足不出户看各种戏曲的设备,手机,电视,电脑。然而,却一定没有了当初那种与黄土高原根脉相连的况味,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喜悦和幸福,那种对季节和时间的期待与希望,那种与大自然融合的妥帖和美好。时代向前,总会带来一些什么,也会带走一些什么。谁也阻挡不了历史滚滚向前的脚步,惟愿还生活在我的村庄的人,喜乐安康,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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