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钟山脚下,一座青砖宅院里,有位青衫老者于雪花飞舞中凝望着远方,虽然寒风瑟瑟,雪扑脸颊,但梅花灿然绽放,还是令他神清气爽,他轻轻吟诵着,一首绝句如瓣瓣梅花浸润着芳香跃然纸上:“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这首著名的《梅花》是王安石被罢相之后,隐居乡野时有感而发。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彼时容颜憔悴,满腹苍凉。
出生于临川的王安石自幼聪慧,读诗诵文过目不忘,时人称其为神童。少年桀傲,才华横溢的王安石,时常与同窗好友流连山水,挥毫泼墨吟诗诵文,逍遥似神仙。但人生却总是阴差阳错,为了历练王安石,父亲却带他宦游各地,接触到最底层民众的生活,这对他触动极大。他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掠过风花雪月,透过腐败黑暗的朝政,洞察着纷乱的尘事。
从进士及第到任职知县、从通判再做到宰相,王安石秉承内心愿望,以笔为剑,为天下苍生疾呼;用满腔热血,勇敢地站在朝堂之上为变法与守旧派抗争。他的才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每一次上书都情真意切,他的执着令其树敌极多,每一次都遭到打击诽谤。
年轻气盛的王安石只想为百姓做事,却不曾顾虑到他的变法会让当权者失去利益,最终变法失败。怀着满腔悲愤,王安石辞官归隐,于万般无奈中寄情于山水,山水虽有情,却不解百姓疾苦,山水虽有意,却无法排遣他的烦恼。
行走在尘世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细腻地捕捉着生活里的诸多美好,他看到隔岸的桃花还不曾完全绽放,就已经蜂飞蝶舞了;他看到柴门小院前,只有一树梅,不由感叹为谁零落为谁开;他踏着一地月光,觅小径入山,只为晨时携一袖云归来。
而他的诗词也变得柔情似水,充满了烟火味道。他去江上人家,穿过竹林看到“茅屋数间窗窈窕,”他以童心描述着生活里的乐趣,“午枕觉来闻鸟语。”闲散的岁月里,日子芬芳如蝶惬意舒缓。
爆竹声声,辞旧迎新,春风送暖,万物复苏,就在王安石沉迷于诗词歌赋时,宋神宗即位后重新实施变法。经历过坎坷曲折,王安石成熟了许多,朝堂之上不再慷慨激昂,而是将民心所向书写成文,阐述危机四伏的社会问题,坦言百姓的生活疾苦,他情真意切地希望宋神宗能够在政治上有所成就。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站得高望得远,纵然浮云飘过,也不能遮住明察秋毫的双眼。为了变法,不惜与权贵抗争;为了变法,不惜与好友决裂;为了变法,遭受无端辱骂。这些,王安石都默默忍受下来,只期望新法如一缕春风,吹遍每一个角落,让枯树发新芽,让枯河润大地。
多年付出终于有所收获,新法成功实施了,百姓生活也日益安稳,王安石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就在新法如火如荼推行时,天下大旱,许多民众流离失所,守旧派再次上书,纷纷指责实施新法导致天灾降于百姓。
面对各种责难,王安石据理力争,他希望宋神宗能做一个开明君主,让新法继续实施,从此开创一个鼎盛朝代。然而希望再次落空,得不到当朝支持的变法注定失败。罢免,启用,如此反复,人生兜兜转转间,光阴如水逝去。
曾经壮志凌云、胸怀天下的少年郎,如今已是两鬓染霜容颜苍老之人;曾经视天下苍生为已任,任狂风肆虐决不低头的铮铮铁骨,如今已是朽木难敌风雨,再无昔日风采。何不采菊东篱下,从此寄情山水间?
调素琴,阅金经,吟诗词,著文章。偶尔骑一头瘦驴,行走在尘世间,困顿的是政治,才情却如滔滔河水倾情而出。聆听忧伤的胡笳曲,他写下著名的《胡笳十八拍十八首》;也曾想效仿寒山拾得,隐居深山洒脱自如,于是他写下《拟寒山拾得二十首》,每一首皆如与智者对话。而最能抒发情怀的,却是他的那首《梅花》在纷争的尘世间,风骨凛凛傲然于世。就连与他政见不合的司马光,每每谈起他,不是诽谤而是赞赏,“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
摒弃政见,友情如一缕阳光映衬彼此心里。曾经被王安石贬谪过的苏轼,在去河南汝州时,特意绕路前往江宁,前去拜会心中仰慕的王安石。没有俗世羁绊,没有名利纠纷,他们是真正的灵魂相契合的朋友。两位北宋文豪相见了,尘世间的诸多恩恩怨怨,此刻早已云淡风轻。翻云覆雨是过往,把酒言欢话今朝。
从青葱少年到花甲之年,王安石的内心充盈着无限感慨。半生奔波于仕途,为变法而遭人诟病,回首处,一片凋零萧瑟。
从此,收起落莫的心情,把卷而读,云在青天,月在柳梢,花香幽幽,清风淡淡,独享尘世美好。踏遍山山水水,所到之处题词碑拓,王安石尽抒情怀。且行且吟间,王安石诗风大变,不仅“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而且“开豪放词之先声,”给北宋沉闷的文坛注入清新雅致之风。
晚年的生活相对平稳,然而内心的失落,又有谁知晓呢?“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黮黯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言由心声,诗意坦然,对于王安石来说,自己也如古人般,是非功过,唯有后人评说。
苍茫天地间,王安石捻须遥望,细思量,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亦如凌寒梅花傲霜枝,风雪又如何,严寒又如何,无所畏惧的盛开,不存私心的释放,一树树花朵,一缕缕芬香,为苍凉的尘世间,增添无限魅力。做人如梅,无悔人生。
雪纷纷,梅飘香。墙角下,数枝寒梅灿然绽放,如雪莹白,是雪花还是梅花,纷纷扬扬间,哪里还需分辨?梅花似雪,雪亦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