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段风景的偶遇

曹瑞敏

旅行之于我就是追寻一种在路上的感觉，一种现实与想像交错的风景在远方被思考与被揣摩的滋味，一种想与陌生的目的地相见与交往的心意。这就像是在寻找一份确定的生活模式与不确定的生活样式的对话，在完成与打破间让人生丰富而鲜活。于是在每一个可以走远的时刻走得尽量远，去追逐更多可能的遇见，给稳固的生命流程中一段段的漂泊与流浪。

因为不愿意给自己更多的限定，所以每次的走出去就定个大概的方向，然后去找路边的景致。十年前一次五个家庭的出游地定在了山东境内的莱芜和泰安。车载着各家老小及吃、用器具，跟随导航去到了房干山、雪野湖，拐进重山经过了仿若仙境的桃园，买得路边的鲜姜与野蘑，一行中的老与小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心满和意足。还有一天半的假期可供我们消费，商量着去看一下大汶口文化遗址，车就寻着路标的指引前行。当时路况不好、路标指示不清晰，车就在一次次的寻问路人的过程中拐弯、折返，行近黄昏的时候竟看到了“徂徕山”的指引标识，虽然不知是何方圣地，但众口一词----前往徂徕山。暮色四合时，我们的车才行至景区门口，一番交涉后入得其内，泊在板栗树下。心情放松下来，孩子们在树下的石桌上读着书、写着作业，大人们把来路上在村人那里购得的肉、菜切好、串起，炉火燃亮，饭食的香气开始在林间、溪旁、山野弥漫……整个景区内只剩下我们这些人的活动声。帐蓬支在栗树下，仅有的电灯熄去，一切归于自然。这片板栗树有百年树龄，硕大的树冠向外延展，繁多的枝干向下垂挂、覆向地面，树与树间又交错互生 ，编织出一片黝黑绿叶结成的自我天地；天墨蓝，星河璀璨，星星的密度达到从没企及的高度，每一颗的眨动就在我们眼前，给人伸手可摘的幻想；两只白鹅踱着方步嘎嘎叫着在树与树的缝隙里游走，长脖直立，脚步摇摆，行动的地盘无限广大；溪流汩汩，冲刷山石的声音如乐奏起，高高低低地敲打着我们的心……然后我们就躺下，孩子们兴奋的嘈杂声也渐渐小去，只剩下天与地的息合，风与树的低语，水流与石块的轻磨……如此地睡卧于自然的腹地，身心与泥土这般贴合，在天与地间吮吸吐纳，整个人就与山、与水融为一体了……被晨露与朝阳唤醒后，在鸟鸣声中的一段与朦胧的晨光的山间逆行像前一个夜晚一样刻在了旅行的记忆里……后来得知徂徕山为泰山姊妹山，是李白曾经的隐居处，也是与杜甫的同游处，“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作为其送别诗之一写的即是两位诗人的惜别之情。 这么一来，就觉得这一群人与诗人的脚步相叠，就都沾染了些仙意和诗情了。十年过去，再也没有见过、听过那样的夜色与晨曲。与一段风景的缘份在不期然间降临，把生命演绎得纯美至此。

再一次的结伴同行在峨庄附近。玩尽峨庄的回程中，在山路上逶迤前行。这是乡间沙土路，数十里几无车辆。我们这几家就在车上尽情地唱与说，车辆间互相呼应。“速度三十迈，我们在……”自编的歌曲也被唱出来。正畅快间，前面忽然就没有车可以跑得开的路了。向左是土路，可行三轮与农用车，向右是山路，宽度只能容两人相遇的错行，且蜿蜒至林间不见了。手机信号也不再有，一群人茫然间只有后退，寻一处岔路开进去，导航终于显现，但所示路线曲折如肠，回环往复，几不能行，但也只能硬下头皮向前。车是“走”的速度，行得十分艰难，沟渠处的跨越差点让一辆车陷入。整个路上又多石砾，轱辘着上后颠簸晃荡，几处车厢与山坡近乎相触，几处又坡度过大，马力不足，坐车人就下车步行，仅留司机在车上独自操控。前方不知是何方的滋味偶上心头，便又被这路途的困窘与多变激出了更多的走下去的趣味。就这样步行者探路、引路，驾车者跟随、慢行。早晨出发，到下午一点多钟，车与人终于来到一座山的顶部。眼带着心就豁然开朗，饥与饿、焦虑与担心都被这山顶的风光吹散。满眼的绿松，风吹得也柔和，更妙的是山的脊背之上竞有四人围一圆滑平石酣畅斗牌。怡然世外。来路几十里不见村庄，放眼望向要走的山下也没有人烟，这四人似空降于此，遗憾的是他们所做之事不是对弈，那样就更觉其不在人间了。一行人先恍惚、后大笑、再探询，知道此山为淄博与临朐的交界处。转过山坡，路在山间盘旋，一路顺畅下行，柿子树在山间挑着橙色的灯笼炫耀秋色，佛手瓜长在人们搭好的凉棚下列阵低垂，村庄远远近近地飘渺在山坳、云间……眼睛看不过来，身体在山路上飘摇，沉在心的底端的就只有歌唱。这种预料之外的、扑面而来的风景灌醉了我们每个人，生命瞬间转换成另一种方式，链接出又一种可能性，给你一种纯粹的与周边的一切应和的本能，呼唤和释放着身体里最野性的部分。

前年由山西往河南境内的郭亮走，要去看隐现于云中的壁挂公路。两省相连的是较窄的水泥路，因在太行山内，行程所见都是撩拨心意的美。不过一路被不断提醒：前方修路，绕道前行。但每个提醒处的路段总有缺口，车可通行。心里就有侥幸，是否路已修好，路标没来得及撤换？路在曲折的路面与衔接的涵洞间延伸，对路边风光的惊叹终于止在了一个隧道口。几位工人正在整修面前的隧道，涵洞内堆着沙土，修路人拎着镐头，推沙敲土。探头看去，隧道并不长，能看到尽头的光，但车是不可能通过的。随口问其工期，一人回应：“一个月----”。哦，只好按他们指点的通向村庄的土路绕行。这完全是原始的野路，窄且坑洼，因是雨后，到处是伴着黄土的积水，车上下振荡，不断跌入水洼，乱泥四溅，我们完全迷失在了太行山的腹地。一家三口正懊恼间，却被路边别样的风景击到了心底：路窄到离悬崖仅咫尺之距，探头看去，路边就是垂直向下深不可测的沟壑，几米、几十米宽的深谷对面又是向上万仞直插云霄的高山，崖台叠置，山脊林立，有的直立而上的高山就是几块巨石叠成，险象环生，而那生在石缝里的松树就那么倒挂、平伸，挺立出不屈的身姿。太行山特有的地貌全景播放般地展现在面前，绵延不断。隐在深山的村庄不经意的出现，房子用石头磊成，一律高墙大瓦，顺地势散落，有的就干脆落在几平米大的极高平台上，以一、两米的窄道与村落相连，处处让人惊心。已经不再是赶路的感觉了，心揪紧着，跟着山路的盘旋被不同样式的山形敲击着、沉醉着……我们就在这样的惊叹与赞美中游走在山中四个多小时，期间与三辆对头车相遇，都是下车查看路况后，寻路边坡缓处，攀爮其上，对面车才勉强过去。不过在这山野深处能遇同类已属希罕，所以就是相视对笑，彼此理解 ，互探道路，再次上路了。待到下得山路，来到的正是所修涵洞的对面，那些修补者还在进进出出，我们却有恍若隔世的滋味了。一年的沉淀与咀嚼后，回放这一段记忆时的最美已不再是郭亮。

去年在河南省内游历，在去往陈家沟的过程中也有了这种感觉。当时车行于洛阳、郑州间，旅程没有具体计划，去哪儿的心意就落在了太极拳之乡“陈家沟”上。三年间每次往返于山东、河南，在高速上看到陈家沟的标志牌，思绪就会飘出很远，塑造出似仙似幻的境地来。车下高速，顺路而行，从黄河大桥通过，一路走向山里。果然向山林纵深处而去，果然从壁立山谷间通过，沿途景象向着心中描摹的样式转换。但，水泥路到头了，山路窄得车子通行困难了，“陈家沟”却还在导航指示的远方。只能往前强行，终于见到驾着三轮的年轻人，问起路，他满脸疑惑，“你们上谁家？”带着豫剧道白腔，知道我们的意图后，他思索片刻，认真地告诉我们：“那个陈家沟在那边，要向右……向下……穿过黄河大桥……”我们懵懂谢过后，向右……向下……拐到了不能再前行的地方，停在了两户人家的门外。导航指示----陈家沟。心就笑了，向两户人家看去，上面的人家年迈的父母和中年的儿子正在门前的平地上整理药桶，准备上山给农作物打药，下面的一家奶奶拉着孙子从外面往家走，孙子脚步蹒跚、口中咿呀。门前月季花开，桑梓正茂。正像辛稼轩所描“大儿锄豆、中儿织笼、白发翁媪”的图景，也与我心中所想、所描匹配。虽知此“陈家沟”非彼“陈家沟”，但在这山林深处，遇到这和暖人家，此行已值。

旅行是生命打开的另一种方式，遇见才是存在。正像量子力学所描述的那样：量子态的隐态和显态，只有被测量的时候才会显现。与一段一段没有预设的风景的偶遇，正像这世间量态一样，生成着生命中的别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