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姥姥走的第二年整了。
其实我是一个一直没什么理想的人。挣的钱差不多就够了,吃的饭差不多就够了,住的地方差不多就够了,很少有什么长期的执念,但就在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有必要为家里的逝去的这两位老人,我的姥姥姥爷,写些什么。这将是我此后生命的执念。
姥姥一生养育了六个孩子,五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子和女儿在姥姥那里有着天然的不对等性,所以当舅舅家的小男孩呱呱坠地的时候,最高兴的是姥姥,终于等到自己的亲孙子了。也正因为这种不对等性,姥姥生前做了许多在自己女儿眼里看起来偏颇的事情,为小家族里许许多多事情埋下了伏笔,这个按下先。
姥姥做鱼是一绝。六个孩子健健康康地长大到现在,姥姥手里的那一只饭勺子想必是功不可没。对于姥姥的鱼,印象之中最深的画面是这样的:姥姥系着围裙,左手端着装鱼的盆子,右手拿着铁锅铲,鼓风炉在旁边拼了命地呼呼吹,大锅下的柴火堆里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不绝于耳。姥姥左手一倾,鱼入了油,腾起一股油烟,暴起的葱香夹杂着鱼香就一股脑地冲进了鼻子,随即右手拿着铁锅铲翻鱼,翻得差不多,鼓风炉关掉,洗个手,从锅台上的大面盆里拿出一团玉米面,两只手一握,一挤,一抟,“啪”——糊在锅底。薄薄的大饼子与铁锅接触之后飘出香味,和上鱼香,闻一闻仿佛身子都酥了。姥姥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带着柴火味的鱼香。
姥姥爱花。有一回因为给一只刚出生的小狗起名叫“花花”,被姥姥听到后臭骂了一顿,事后才知道,姥姥的小名就叫“花花”。自打我记事起,姥姥家的床单被罩枕头套就永远是一朵朵形象各异的花,电视机桌子上永远摆放着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真花和假花,卧室的大墙壁上永远贴着怒放着的密密麻麻大牡丹花。我人生当中会画的第一个花就是姥姥教的,当然不是那种一个圆圈几个胡须一个弯弯的茎秆的那种幼儿园花,是荷花——从中心的椭圆起,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一只茎秆插进河里,茎秆上还有一道一道的倒刺。这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不经过脑子就能画出的花。
姥姥爱干净。炕上,被子永远叠得整整齐齐,放上枕头,然后用一个带着巨大花朵图案的被巾轻柔地兜住,放在炕的最角落;床单永远是干干净净,不留一个褶子,一眼望去干脆得像一面镜子;一把扫炕的笤帚安安静静地躺在炕头,一个小塑料盆,放着一些零食和针线盒。炕下,沙发的坐垫和坐垫上的毯子永远规规矩矩地放在上面,连手放着的毛巾垫子都一丝不苟地撂在那里;地面总是用笤帚扫过一遍之后,再用拖把轻轻拖一遍。我特别喜欢姥姥刚收拾的屋子。收拾完之后,往往差不多就是早上八点半的样子,那时候太阳渐渐有了一些温度,透过窗外的无花果树的树杈洒上炕的时候,游荡在空气中的尘埃可见,仿佛连尘埃都有了干净的芬芳。
姥姥在我十岁多的时候动过一个大手术,手术之后就只能从肚脐那个方位走谷道的功能。那个时候我还小,对姥姥术前术后的情况已经十分模糊了。但我想,这对一个极度喜爱花和有轻微洁癖的女人来说,应该是一个很残忍、致命的打击吧。
可能老天爷嫉妒她在有生之年里太过一帆风顺衣食无忧,临走之前想让她体验一下人间的痛苦。老夫老妻相濡以沫地过了一生,临末了,老伴却先走一步。下葬的时候,当听到姥姥像个孩子一样恸哭对着姥爷的照片大喊“你不要我了吗”时,我真的觉得那就是世间的大不幸。
人到了一定岁数之后,再沿着时间的长河走时是不是一定要踩着某些个脚印前行,当脚印虚浮甚至消失的时候,是不是就会一个趔趄跌进河里,然后被冲进湍急的洪流之中,不复再见。姥爷走了之后,姥姥思念成疾,梦里常常梦到姥爷回来带她走,再随后,记忆力开始混乱,大小便开始失禁。当我最后一次见姥姥,姥姥眼神涣散地对我喊我弟的名字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二位终将在同一个空间相逢了。
姥姥走了,盖棺定论还由不得我这个外孙来。但我真的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