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该死。这是他的宿命。』
可她想不到,就连她自己,也无法逃脱这宿命的轮回。
01
7月14日晚8:00左右,关庙街道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
幸福小区6幢住户投诉称,隔壁一直隐隐传来腐肉的恶臭气味,已经持续快一周的时间。
到达现场后,民警发现异味异常浓烈,不像寻常肉类腐坏的发出的气味,更像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在多次敲门并尝试与402室住户沟通未果后,警方决定采取紧急措施破门进入。
402室的客厅里,赫然陈放着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男性尸体,经初步调查确认为该户住户赵梅的儿子赵望明。同时,在现场还发现一把疑似用于行凶的刀具,刀上检测到赵梅的指纹。
而嫌疑人赵梅,似乎对今天的一切早有预料,静静坐在沙发上,没有进行任何抵抗。
经过法医检验,赵望明的死亡时间约为一周前,死因是心脏处的刀伤。面对警方的问询,赵梅很快交代了自己杀害儿子赵望明的事实。
她自称是由于生活琐事,与儿子发生了矛盾,意外刺伤了他。儿子失血过多死亡后,自己由于害怕,迟迟没有报警。于是才发生了案件开头的一幕。
面对这样的说辞,警方自然是不太相信的。但面对警方的多次审问,赵梅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而法医也确实在赵望明的身上,检测到了双方拉扯留下的痕迹。
人证、物证俱全,一个月后,检方将以故意杀人罪的罪名,将对赵梅提起公诉。
02
以上就是我所拿到的,关于这起案件的全部资料。
我是赵梅的法律援助律师宋锦。因为这起案子性质恶劣,赵梅会有极大的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此案证据齐全,加上赵梅本人不曾为自己做出任何辩护,这样的判决几乎已是板上钉钉。而我只需要过去和她会个面,然后配合检方一起把接下来的流程走完,就可以顺利结案了。
这样的案子,律所其他人自然是兴趣寥寥,于是这苦差事又落在了我头上。
虽然我已经32岁了,但在这家律所只能算个新人。别人不愿意接的案子,我欣然接受,才能勉强糊口。
我把资料放下,看着对面神色漠然的女人,『赵梅,下个月就开庭了,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她低头,扣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嘴角似乎藏着一抹隐不去的笑意。
我突然有些愤怒,『虎毒尚不食子,我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母亲。』
我把桌上的资料一股脑的塞进包里,『我不会再来了。法庭自然会让你得到应有的审判。』
或许是我的哪句话刺激到了她,她终于抬眼。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一遭后,落在了...我的腹部。『宋律师,你怀孕了吧?』
『什么?』我的手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刚刚三个月不到,肚子还未隆起。除了自己家人,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
我明白,如果这家公司知道我怀孕的事,一定会想方设法辞退我。那样我的职业生涯就全毁了。
赵梅看到我的动作,语气更加笃定:『嘿嘿,你就是怀孕了。怀孕的女人身上都有那种味道。』
『什么味道?』
她沉默片刻,却是向我抛出了一个问题:『宋律师,你相信基因的力量吗?』
味道?基因?我一头雾水,看着面前这个有些疯癫的女人,身上涌起一阵恶寒:『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我无法再保持一个律师应有的职业态度,强忍着想吐的感觉,转身准备离开。
可是,身后赵梅的一句话却定住了我的脚步。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杀死赵望明吗?』
『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回头。
『因为他该死。』
03
赵梅的讲述1
赵望明小时候很是乖巧,总跟在我身后喊,妈妈,妈妈。喊得我心都要化了,半步都舍不得离开他。
可是自从他到这边来上学,就全变了。
他开始频繁地和同学打架。最初只是口舌之争、推搡打闹,后来发展到偷偷从背后把同学推下楼梯。同学摔得头破血流,我在老师办公室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才让同学的家长消气。
那一次他差点就要被开除了,还好那时的班主任,阮老师,还算对他不错,这才劝说校长留下了他。
那之后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噩梦。赵望明作恶的手段五花八门,骂人打架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最过分的一次,是他扎破了阮老师的自行车车胎,害得阮老师在路上摔了个大跟头。
我无数次站在办公室道歉赔罪。我辛苦赚来的一点钱,几乎全部都用来赔礼。甚至好几次我都跪在阮老师面前,请求她再给赵望明一个机会。
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赵望明都冷着脸站在一旁,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不是没有教育过他。每次从老师办公室回来,我都会用戒尺狠狠地揍他一顿,再让他罚站一夜。可是他依然没有改变。
他就像一个天生的恶魔,永远用阴晦凶狠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人,包括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但我只希望他能够慢一点长大。我相信我能够把他教育好的。
可事情终究还是不再受我的控制了。
这次,他剪破了阮老师的裙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赔了八百元,几乎是我一个礼拜的工资。
我从学校回来后,内心充满了失望,下手重了些。他被我打得蜷缩在地上,却始终没有求饶一句。
在某一刻,我对上了他的眼神。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啊。屈辱、怨恨 、不甘、阴狠。我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我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杀了我。
也正如我所预料的,在下一次在我准备教训他时,他从我手中夺过了戒尺。我以为他会打我,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狠狠地摔门而去。
他三天没有回家,我找了他三天。
第四天,他自己回来了。他对我说,如果我以后再干涉他的生活,他就永远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
我妥协了。那时候他已经六年级,身高早就超过了我。
好在他之后没有再给我惹什么麻烦。我再也没被老师叫到学校过,但只要我想开口问问他最近的生活,他就会不耐烦地掀翻桌子,然后在一地狼藉中夺门而去,几天不回家。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管教他了,所以识相地闭了嘴。只是每天给他做好一日三餐,可即使他偶尔和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是一言不发,从来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
就这样,我们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时间。
上个礼拜,他应该是放假了。难得的好几天都没有出门。
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我端着饭去敲门,却只能得到书砸在门上的一声巨响。
可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实在担心,忍不住又去敲门,叫他不要把身体熬出病来。我在门口絮絮叨叨了半天,屋里也没有反应。
正当我以为他终于肯听我说话时,卧室门却被他推开了。
他的表情狰狞可怖,嘴里喊着什么,手上赫然是一把尖刀。
我被他吓住了,连连后退,可他却不管不顾地向我冲过来。他是想要我的命!
他比我力气大得多,我很快被他压制得不能动弹。我只是想把他推开,可不知道怎么,那把刀居然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很快就不动了。我的儿子,死在了我的刀下。
可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只是坐在他身边。从白天坐到晚上,又从晚上坐到白天。直到警察找到我们。
04
『宋律师,你相信吗?我一点也不后悔。这是他注定的结局。』
赵梅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可我却被她的讲述深深吸引。
如果真相是这样,赵梅就属于正当防卫,那她就不会被判死刑。
这件案子本就引人关注,如果我能成功为她翻案,那我将一举成名,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怀孕被公司开除了。
我忍住内心的激动,佯装淡定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为什么不和警察说呢?』
『警察?警察不会懂的。男人是永远都不会理解一个母亲的心的。』
我深深颔首,想到上次流产后老公的表现,我对她这句话深表赞同。『好吧,如果这确实是真相的话,我会帮你免于死刑的。』
赵梅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我会再来找你的。』说完这句话,我转身离开了会见室,心里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如果要证明赵梅是正当防卫,必须先找到赵望明作恶的证据。
于是我没有回律所,而是先去了幸福小区。
05
402的门没有锁,我越过警戒线,进入了赵梅和赵望明的家。屋中陈设简陋,桌椅和沙发伤痕累累,甚至餐椅的扶手也被掰断,露出了里面的木茬。看来赵梅没有骗我,这对母子间的关系确实十分恶劣。
南边那间应该就是赵望明的卧室,杂物散乱地丢了一地。我绕到门后,看到了几处重击后的凹痕,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
我把所有痕迹全部拍下来,这些照片都将会是对赵梅供词的佐证。当然,只有这些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些人证,来证明赵望明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而赵梅不过是个可怜的老母亲而已。
正准备离开,我却突然发现门后的角落里,扔着一个褐色书包。书包敞着口,里面只有一个笔袋和两本...书?
按理说书包里有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这两本书却并不是课本,而像是课外读物。
两本书的边角已经翻起了毛边,像是看了很多次的样子。赵望明这样的孩子,也会看课外书吗?还是说这书里藏着什么秘密?
算了,还是先去拿人证要紧。
不过离开402之前,我还是把这两本书塞进了自己的包里。万一能用得上呢。这个阶段,我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有用的证据。
后续的取证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隔壁和楼下的住户,都不止一次听到过402发出的剧烈争执声,包括案发当晚。
接下来,我只需要再去赵望明的学校一趟,证明他确实品行恶劣,不服管教。这样,赵梅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不慎失手,也是有情可原。
可我不知道的是,这趟行程,会让我彻底陷入两难的抉择中。
06
『赵望明?哦哦,这个孩子我有点印象的。他语文成绩还可以,就数学差了点。想提高的话,我这边也有一个针对他这种孩子的小班......』
我听的一头雾水,急忙打断了班主任的长篇大论,『刘老师,我不是来了解这个的。我是想问问赵望明他在纪律方面的表现。他有没有和同学发生过冲突?或者做过什么恶作剧?』
『纪律?』班主任一愣,语气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倒是没有违规违纪,就是平常不爱说话,也很少参与班级的集体活动。』
『只有这些吗?』这可不像是对一个恶魔学生的评价。
『呃,这孩子确实性格比较孤僻,平时和我们老师交流也不多,所以...』班主任面色愈显尴尬,仿佛在为自己的忽视而心虚。
他似乎是把我当成了来兴师问罪的家长,见我没说话,又急忙补充道:『对了,他和同桌一起坐了两年,关系应该还不错的。是个小姑娘,叫什么丽来着?』
他翻翻手里的名单,『叫王丽晏!我把她号码抄给你哈。』
好吧,看来班主任这里是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不过拿到了电话号码,也算是一点收获吧。
离开前,我不死心地又问一句:『赵望明,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他小学的阮老师,可是被他整的很惨呢。』
『阮老师?不会是幸福小学的阮芳吧?』
我倒是没问过阮老师的全名,不过这个姓很小众,同姓的应该不多。
『对对对,就是她,阮芳。她说赵望明小时候调皮得很,天天和同学打架。』
对面的人奇怪地看着我,『她不是几个月前就进去了吗?』
『啊?进去了?』
『是啊,这事在我们圈子里都传开了。她找各种理由向学生家长索贿,捞了不少钱。直到去年,她谎称学生要被开除,需要花钱打点,张口就问人家要两万。』
『家长拿不出这么多钱,求到校长那里去,这才被发现。』
『听说判了好几年呢。你说说,要真缺钱,大不了开开课外班哇。做这种丧良心的事,真是奇葩。』
我脑子嗡地一声炸响。八百块的花裙子,被扎破的车胎,这一切看似不合理的行为,却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07
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梦里,赵梅含泪看着我,不停地问,我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啊?
而我则出奇的愤怒,摇着她的肩膀,冲她大喊,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啊!
第二天醒来,我顶着两个熊猫似的黑眼圈,来到了看守所。
赵梅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面具脸。我无心与她多说,只是把和老师谈话的录音甩到她面前。
『听听吧,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蠢事。』
她戴上耳机,表情从淡漠,到震惊,再到愤怒。
『这不可能!阮老师是个好老师,是我家望明对不起她!』
我嗤笑一声,『停下你的自欺欺人吧!是你自己,亲手杀死了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对面的女人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不,不是的!他砸碎过家里所有的碗碟,他摔门、摔书,从来不肯听我的话。他是个恶魔!他拿着刀向我冲过来!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盯着赵梅的眼睛,『是啊,这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做不了假。』
『可你怎么不讲讲,你究竟是怎么把他逼成这样的?』
08
赵梅的讲述2
现在再回想,赵望明并不是没有向我求饶过。
他把同学推下楼梯后,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当时,小小的他也曾哭着求我。他说,是因为那个同学先嘲笑他,他才动手的。
『同学嘲笑你,你可以告诉老师,也可以告诉我。可你不能动手打人!』
我讨厌暴力,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变成一个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于是我狠下心,无视了他的求告,罚他在墙角站了一夜。
『你知道错了吗?』我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个子还小小的他。
他低垂着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和无奈,但我也清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我以为这一次过后,我的儿子依然是那个乖巧的小孩。
可之后情况并没有变好。
我一边赚钱,一边应付同学家长和老师无止境的投诉。我感到精疲力竭,根本没办法细细去追究每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许阮芳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以赵望明品行恶劣为由,无休止地勒索我。可我无暇去顾及。我在恐惧。我害怕赵望明会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后来,赵望明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漠,我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在餐桌上,我试图问问他在学校的生活,可换来的只有沉默,和卧室门被摔上的一声巨响。
我明明是为了他而努力,可他却这么不知好歹。
我气极了,趁他去上学,拆掉了他卧室的门锁。
那是我们两人最严重的一次冲突。
他掀翻了桌子,虾和排骨散落了一地。好像不解气一样,他掰断了椅子的把手,恶狠狠地走向我。
那时候的他身高已经超过了我,他逼视着我,就像一个罪犯在审视他的猎物,眼神中充满着嘲弄和厌憎。
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扔下手里的东西,猛地摔门而去。
他离开家的三天里,我去过他的学校,去他每一个同学家里敲门,甚至差一点到他小时候住的乡下去找他。
我找人来,重新给他的卧室装上了锁。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给他造成了伤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虑不安。
好在,三天后,他回来了。
关于这三天的经历,他绝口不谈。而我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上中学后,他对我愈发冷淡。他的老师不找我,我就主动找到学校去。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发现我的意图。
他咬牙切齿地警告我,如果我敢去他的学校,他就再也不进这个家门。
我只能妥协。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忧。
于是,我又一次偷偷溜进了他的卧室。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两把刀。我吓得要死,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都扔了出去。
可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和我大吵一架,说我侵犯他的隐私,说我再进他的房间,他就死给我看。
我只当他是耍小孩子脾气。在我又一次敲门未果,想强行破门而入时,他拿着刀冲了出来,说要和我同归于尽。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没办法啊,我没办法。
09
说到这儿,赵梅已经泣不成声。
在她的故事里,自己俨然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好妈妈。但我知道,这种偏执的母爱,对于赵望明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负担。
是赵梅的偏执,造成了赵望明的叛逆。可也是赵望明的暴虐,给了坏人机会,放大了赵梅内心的焦虑。
这场悲剧中,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但同时也在承受着另外的『果』。我找不到这场因果的源头,只能感叹宿命的残忍。
我不是命运的判官,我只是一个律师。所以,不论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只要赵梅不是蓄意谋杀,就不应当被判处死刑。
我递给赵梅一张纸巾。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我忍不住问道:『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为什么不信任他一次呢?他是你的儿子啊,你应该相信他的。』
赵梅摇摇头,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过了良久,她才抬头看向我的眼睛:『宋律师,你希望你的孩子,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我的孩子吗?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希望他健康、快乐、善良、诚实,最好还能聪明、懂事、自信,能成为一个勇敢的大人。』
『是啊,这也是我当初的期望。可是当现实开始脱离预期,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对面的女人。她的脸上依然充满着母性的柔情,可此刻,她的身上穿着囚服,罪名是谋杀自己的儿子。
她轻轻笑了一声,『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更不用同情我,这都是我应得的。』
是的,无论如何,如果不是她当初的猜忌,即使小孩子有些顽劣,也不至于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我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下次我会把所有的证据都带来,给你签字。你在法庭上只要把刚才对我说的,再讲一遍就可以了。』
『放心,我说过,不会让你被判死刑的。』
她的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什么:『无所谓,都一样的。』
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她突然又叫住了我:『宋律师,不用为我费心,这是我们母子俩注定的宿命。』
10
回到家里,我依然没有从刚刚的对话中缓过来。
我看着阳台上自己种的一盆花。大的那朵高高在上,几乎遮挡了全部的阳光。而小的几朵,虽然晒不到太阳,却拼命地向下汲取养分,几乎要将大花的花茎挤弯。
就连这盆花,都无法去解『因果』二字,更何况是人呢?
我正在感慨,刚下班的老公走过来,顺手就把花盆的几朵花全部拔掉。
『哎,你干嘛啊?我辛辛苦苦种的!』
他挠挠头,『可是这盆长歪了啊,很丑。不如拔掉算了。』
我无语。正要起身,突然又瞥到了扔在阳台一角的两本书。是从赵望明房间里带出来的书。
他这么多年来的生活也很压抑吧?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把这本《自私的基因》看了这么多遍。
等等。基因?似乎赵梅也提到过这个词。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涌出,我好像一直以来都忽视了一些细节。
赵梅为什么这么害怕儿子变坏?赵望明为什么总喜欢暴力解决问题?
最重要的是,这个儿子,为什么和妈妈一个姓氏?
这背后肯定还有更深的原因。找谁问问呢?
赵梅肯定不会再和我说更多了。那还有谁呢?
对了!之前赵望明的班主任给过我一个电话,他的同桌,一个叫王丽晏的女孩。
我对着纸条上的号码拨了过去:『你好,是王丽晏同学吗?我想向你了解一些关于你同桌,赵望明的情况。』
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怔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说:『阿姨,赵望明是不是死了啊?』
11
当我再次来到看守所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了。
可这一次,我并没有带来上次承诺的证据,而是给赵梅带来了一封信。
或者说,是赵望明的遗书。
和王丽晏通过电话后,我与她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赵望明的事情,又请我把这封遗书,带给他的妈妈。
我想,赵梅应该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认识这样的赵望明。
我走到赵梅面前坐下。一周不见,面前这个女人的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恹恹的,平添几丝苍老。
『赵梅,36岁,高中毕业,职业是超市收银员。』
她不解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赵望明,赵梅之子,出生于2004年。2020年7月,被发现死于家中,凶手是他的母亲。』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而我却不肯放过她。
『你给我讲了两个故事。可在你的供词中,却总有一些我怎么都想不通的地方。』
『为什么你还未到法定结婚年龄,就已经生下了儿子?』
『为什么赵望明和你姓赵?』
『又为什么,你始终对自己的儿子,充满着猜疑与警惕?』
我盯着她的眼睛,『所以,赵梅,请你告诉我,赵望明,究竟是谁的孩子?』
对面的女人面如死灰,紧紧闭着双眼,呼吸急促,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着,仿佛在回忆着最为痛苦的画面。
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双眼,长叹一口气:『我以为我可以永远不去想起这件事,所以逃避了这么多年,害死了我的儿子。』
『但今天,我不得不去面对了。』
『赵望明,是我当初并不想生下来的孩子。』
12
赵梅的讲述3
18岁那年,我高中毕业。
离开了压抑的学校,我满脑子都是未来自由的生活,以致于太过兴奋,降低了对周围环境的警惕。
一个老伯请我帮忙带路,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头昏昏沉沉,脚下一软,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身边躺着一个跛脚的男人。
他们说,这人叫马岩,以后就是我老公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往外逃。
可是怎么能逃得掉呢?
每次被抓回来,我都会挨一顿狠揍。有一次,他气得狠,干脆把我绑起来,丢到猪圈里。
外面的天气不到十度,寒风像刀子一样,直往人衣服里灌。我蜷缩在猪圈里,没有吃没有喝。
为了不被冻死,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和猪一起抢食吃,把所有的稻草席子都盖在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
当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是那个跛子马岩。他叫人来治好了我。
醒来后,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实了没?还逃不逃?』
我认命了。半年后,我们有了孩子。又过了十个月,我的儿子出生了。
马岩很高兴,给他起名叫马小宝,说这孩子是他们老马家的宝贝。
可他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他对小宝也并不好。
他嗜酒,好赌。每次赌输了钱就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回来就打我和小宝。
他开心的时候,就抱着我和小宝使劲亲。不高兴的时候,会连小宝一块揍,说都怪我们娘俩堵了他的财路。
我恨马岩,恨不得他死。可对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却恨不起来。
虽然怀着他的时候,我无数次希望自己就这么死掉,可真当小小的他来到自己身边,我却又舍不得死了。
我只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可是他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怎么会不受影响呢?
他三岁的时候,有一只出生没多久的小鸡仔溜进了院子。我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踩死了这只小鸡。
那时我知道,我不得不再次逃离这里了,带着我的儿子,离开这个山村。
可是我怎么才能逃得掉呢?
虽然小宝出生后,马岩放松了对我的看管。但每次他出去,都会锁上大门,我出不去,也没有任何方法和外界联系。
只凭我自己的力量,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的。
但幸运的是,我们等到了前来解救的警察。
第一次来的警察是便衣,他们不动声色,挨家挨户上门调查。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和他们取得了联系。我知道了一周后,他们会对村子里被拐的妇女儿童进行统一救援。
为了能带儿子一起走,我做了很多准备。
我先是故意在马岩面前提起,买我花了他很多钱的事,激起他的火气。
接着又故意拆了他几瓶好酒。虽然挨了一顿打,但能让他这一周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烂醉中。
每天晚上,我都把哪里的被拐 妇女被解救的新闻讲给他听:『这么多钱,都白花了,最后还得坐牢。钱都亏光了。』
于是,在警察包围了院子的那一天,醉眼朦胧的马岩,把门外的警察当成了来抢钱抢老婆的无赖,提着菜刀就冲出了门。
因为袭警,马岩被当场击毙。而我和我的小宝,从此自由了。
被救出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儿子改了名字。和我姓,名字叫望明,意思是忘记过去,期待明天。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们会有美好的明天。
但这段经历,给我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我害怕他继承了恶人的基因,害怕他也变成一个暴力狂,更害怕他走上和他爸一样的老路。
我越是想忘掉那段经历,记忆在我脑海里就越清晰。我开始做噩梦,梦到赵望明踩死一只鸡,杀死一个人,梦到他杀死了我,最后被警察关进监狱。
赵望明在学校的表现,成了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近乎偏执地控制他,希望他能在我教育下,变回一个好孩子。
可我没想到,我的控制也压垮了他。
可能从我18岁的那个夏天开始,就注定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
只是我的儿子,是我害了他。如果,我当初没有生下他就好了。
13
是的,这就是赵梅的故事,最后的真相。
没有纠缠的因果,一切都指向了最清晰的罪恶。
她总把自己的儿子当作小孩子。可她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会比她想象中,更加成熟。
我把赵望明的信递给他:『看看吧。这是你儿子留给你的。』
我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的表情从茫然,到悲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如果不是已经看过那封信,我也不敢相信,一个16岁的孩子,能成熟到这种程度。
从他懂事开始,就知道了自己身上背负的罪恶。
母亲每一次深夜里的痛苦,他都看在眼里。所有的担心和不安,他也都能理解。
可他也只是一个孩子,他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不知道怎样去反击欺负自己的同学和老师,只能用最原始的暴力手段。
赵梅的一生,被困在逃不出的乡村中。而赵望明的一生,被困在了窒息的母爱里,他逃不出,也舍不下。
他在信里写:『对不起,妈妈。』
『妈妈,是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就让我死在你的手里吧,就算是向你赎罪了。』
14
赵望明的信并不长,可赵梅却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的最后,她平静了下来,只露出一个释然的苦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笔递给她:『在这份情况说明上签字吧。』
她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笔。
『宋律师,你走过来一点,我有一句话,只想说给你听。』
『什么?』我走到她的身侧,把耳朵凑近。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突然扔掉手里的笔,用胳膊环住了我的脖子。
可能是做常年做体力活的缘故,她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我被箍得动弹不得,几乎不能呼吸。
门口的警卫听到动静,冲进来,举枪对她:『赵梅,你干什么!』
她手上的力度又大了几分,『都别过来,再往前我就勒死她!』
我不明白她在干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今天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放开人质,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要求?』赵梅癫狂地笑着,『我的要求谁也满足不了!我说我不想死!』
我很想大声告诉她,你死不了!不会判死刑的!可我的脖子被她勒住,说不出话来。
『赵梅,放开人质!不然我就要开枪了。』
赵梅充耳不闻,只是疯了一样地阴笑着。
只听『砰』地一声,我脖子上的束缚猛地消失。赵梅带着笑,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巨响。
警卫冲过来,先检查我的伤势:『女士,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再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冲到卫生间,狂吐起来。
警察站在门外,有些担心地问,『您还好吧?』
我擦擦嘴,『我没事,你们去忙吧。』
我像丢了魂般,昏昏噩噩地往外走。
直到走出看守所,看到了阳光,我摸摸自己的小腹,才像真的又活过来了。
刚刚赵梅死的时候, 口中喃喃地念了两个字,声音很小,只有我听到了。
她说:『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