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学校将国学内容列入课堂,除了学习古典诗词,专门开辟课堂阅读欣赏国学,从《三字经》开始。且不说课堂上国学内容的选择性,单就我们到底该阅读些什么说说吧。
《三字经》是一部在儒家思想指导下编成的读物,其编撰的主要目的是教育孩子长大有所作为,"上致君,下泽民"。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半部《论语》治天下,所以国学应该弘扬。儒家思想认为:一个人学习文化,最终目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让我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强盗普洛克路斯特斯,他将捉来的人放在一张床上,以此床为标准,将长于床的人砍短,将短于床的人拉长。也想起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文末写道: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为什么我们的一切都是规定好了的?
把他人塑造成一个有用之人,怀着这样崇高的目标,我们矢志不渝。这样的教育不就是一个笼子?它正在寻找一只鸟,而我们的学生就是那只鸟,每个教育者都做着这件事。这是我们从事教育工作者的集体无意识。谁能把鸟变成有用之人?我们在起步时就错了,以致始终走在错误的路上。而对此,我们毫无意识。
所以,我认为:教育,首先要对人施行。我们的学生必须首先是人。
现实与网络上不乏这样的教育现状:办公室里,一个学生用高出教学楼的声音向老师吼叫;校园里,口吐脏话的学生对迎面而来的老师视若不见;课堂上,学生老想制造一点爆炸性的声响,提醒老师应该关注他。当老师关注某一个学生时,其余地方就开始狼烟四起。要么他们就装成一个你永远都叫不醒的人。或者,下课铃一响,老师即便只剩一个字没有讲完,有的学生便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出教室……不足与外人道。这些学生以为这是他们的自由,神圣不可侵犯。一群行为怪异的学生集中在一个班级,其互相濡染形成的不良势头绝非三五个、一小撮人小打小闹所能比得。作为老师怎不知道,每一个反抗者的心里都受着伤,老师是他们面前的敌人,他们需要以林林总总的奇怪方式与之搏斗。而当前的状况是提倡说服,禁绝惩罚。教育缺乏惩戒,教师动辄得咎。校园凌霸事件、辱师、甚或杀师已非新闻。在校园,所有的学生都得当成“弱者”,必须由那些可怜无奈的老师去“保护”。
这样的现状当然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在我们这样一个30多万人口的小县,拥有一百多所中小学,那些势头强劲的学校,可谓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在教育资本化的今天,哪个家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好的教育需要好的钱,好的钱才可以进行更好的教育,中国社会正在分层,社会结构日渐固化。底层人想进入上一层,除了读书能稍微改变,没有别的路可走。然而可怕的是,强调均衡发展的教育也已经过早分层,且结构正趋固化。一个小小的县城,能承担得了几所超级中学?于是,乡村学校沦为教育生态链中最末一环,彻底成为穷孩子、基础差孩子或身体有残疾孩子的学校。在这样的学校,率先给学生树立一个"上致君,下泽民"的宏伟目标,学生是否觉得仰之弥高,距离太远?所以,我认为首先要让学生发现自我,发现生命的独特与美好。
如何做到?首先,在课程设置上,向西方学习,增设死亡教育课。我们的传统里,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我们习惯于回避死亡。其实,如果人知道自己生命的有限性,会敬畏生命,珍惜生命,从而激发生命潜能。每个教育工作者都应该像一个助产士,是帮助者,而不是简单的领路人。因为,路总得自己去走,谁都无法代替另一个人去走。所以,我们教育学生,不是教他们如何树立远大理想,而是联系生活的大课堂,引导学生,立足自己,认识生命的局限,用积极的生面对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而不是浑浑噩噩度日。死亡教育还可以促使人产生同情怜悯之心,而这恰恰是人性关爱产生的基础,在此基础上才可能消除冷漠、麻木等僵化态度。辅以阅读童话《夜莺和红玫瑰》、《小王子》、以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作品。
其次,应该阅读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史诗以及悲剧,体会西方思想中的悲剧精神,认识人的尊严、价值对于人的发展的意义,通过悲剧增强自我反省能力,净化心灵,从而享受生命崇高的一面,避免人生简单化、庸俗化。《俄狄浦斯王》虽然是命运悲剧的典范,但并不使人消极,宿命固然无法逃脱,但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一种面对方式。人的自我并不是某个时刻可以捕捉到的某种品质,而是在体验生命各种滋味的过程中逐渐雕琢而成,我们的学生需要这样的过程,而不是直奔一个宏伟目标。
《三字经》全文用典多,全篇充满乐观精神。在我们意识深处,乐观意味着前途一片光明,所以鼓励乐观,潜意识里我们认为,乐观会带来喜剧;悲观则相反。岂不知,乐观常常意味着盲目。因为现实始终是:无论多伟大的光明都扫除不了现实的荫翳,即便在阳光下还有阴影。悲观使人清醒,因为悲观能让人客观审视自身和周围环境,还有什么比清醒的现实感更让人生活得真实呢?这就像一个人先吃好苹果还是先吃坏苹果,乐观的人,先吃好的固然开心,然而未来暗淡;悲观的人,先吃坏苹果虽然没有享受当下,却相信未来存在希望。我们的民族喜欢喜剧,才子佳人大团圆。事实上,这仅仅是表面的和谐。喜剧最重要的不是让我们感觉安全,而是讽刺和幽默。我们看美国影视,被调侃的常常是总统或某个公众人物。古希腊著名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在《云》里讽刺苏格拉底,思考雅典的民主,给人以提醒和警示。而苏格拉底和雅典人一起观剧时,会站起来,恭敬地向观众鞠躬:在下就是剧里被讽刺的人物。我们缺乏真正意义的喜剧,倒是不乏闹剧。因为有某著名笑星的引导,学生以为,笑就是乐观,笑就是喜剧。因而常常误导了他们的审美,如果有活动需要表演,学生常常会搞一出令人莫名其妙的穿越剧,他们认为滑稽的表演就是喜剧,岂不知他们是在取笑现实中某个有身体缺陷的人。
儒家思想建立在以农为本的传统自然经济基础上,立足以家庭为单位的自然体制。无数小家组成国家,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我们长久以来的集体无意识。当下,我们已经是世界一体化进程中的一员,自然经济早已解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用儒家思想教育学生不过是制造空中楼阁。
我们的学生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嚣张?或者,像个小动物?他们的行为严重缺乏保护,以致每一个动作都赤裸裸的,每一刻的心理都极具动物本性。这和传统文化缺失密切相关。但纯粹用我们的国学进补,补得进去吗?显然不,因为当今的市场经济体制彻底颠覆了自然经济,人的观念早已改变。每个老师的潜意识仍然希望维持师道尊严,每个学生都是听话乖乖。事实上,我所教的班级,约有15%的学生家庭离异,15%的学生父母打工在外,他们的人格构成本身存在缺陷隐患。剩余的孩子其家庭状况明显处于社会底层,父母被市场经济裹挟着奔波于生活,这样家庭背景下的学生其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综合素养可想而知。应试教育的鞭子一挥,他们就形形色色展示出自己最粗陋的一面,哪能做到“首孝悌”呢!学生们连自己都管理不好,会有事事关心的能量?我们的老师和学生都不是自己所认同的理想对方,甚至将彼此搞成了敌对的双方。
人类所追求的一切美好东西都应该是解放人的,为什么我们的老师和学生都觉得自己深受束缚?我们的教育难道不是美好事物?
基于此,我们还应该培养学生的科学精神,实验精神。自古以来,中国最缺乏实验精神。儒学最终发展为理学、心学。二程论妓时,程颢说:“昨日宴会中有歌妓伴酒,我心中却没有歌妓的影子,今天我书房中并无歌妓,而你心中却老想着歌妓的形象。这只能说明你在心性定力方面还有差距。”心中有无妓,不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真的没有,得用行动来证明。你嘴上说没有,身体却很诚实地享受,这样没有说服力,我们以为是狡辩。儒学发展到此,强调意识(理,心)第一,物质第二,已经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思想。王阳明格物致知,面对竹子思考心学,最终心学成为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利器,究其实质,一个问题也解决不了。因为没有可操作性,你心我心他心都在你我他肚子里,没有什么能够证实。这一点,我们的学生无师自通,口是心非。因此,我们需要从西方的科学精神中汲取力量。西方近代科学产生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大背景下,资产阶级此时进行了社会革命,推翻了封建统治。牛顿、布鲁诺等人以科学革命挑战神学统治,赢得人类认知领域的大踏步前进。而我们中国几千年思想故步自封,钻进玄学、心学,不知魏晋。科学精神需要实验精神,我们的学生需要读《元素的故事》,阅读舍勒、门捷列夫、居里夫人等故事,从这些故事中,了解自己所生存的物质世界是怎么回事,体验实验过程伴随的怀疑精神和探索精神,而不仅仅是在心里想当然。阅读别人,理解自己。以一代代自然科学家共同的生活方式对照我们自己,寻找差异,认识我们的生存方式。我们不做巨人,一辈子只做好一件事:擅长社交,就做好社交;爱好画画,就做好画画;喜欢音乐,就做好音乐。学习西方科学家踏踏实实做一件事的人生态度,通过实践,通过不断亲历的实验做好一件事,而不是坐而论道,发一通玄想。
当我们对物质世界有所认识后,就可以适当增加哲学思想方面的阅读,比如诸子百家故事,西方哲学家的故事,哲学的故事等等。哲学就是爱智慧,我们中国不乏智慧,但自古以来,我们似乎是恨智慧,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明朝八股取士,清朝有文字狱,历来统治者实行愚民政策。我们的智慧仅仅是:学而优则仕;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拜金的民族,我们最怕无用,总期望自己成为栋梁。人们普遍认为,栋梁等同于金钱,所以我们的智慧沾染了世俗色彩。西方哲学从苏格拉底开始,纯粹是精神的:认识你自己,世界从哪里来,我们向何处去……通过精神上的追索,给人生以意义。我们也可以让学生看电影《苏菲的世界》,进入哲学世界。加谬著名的《西西弗斯神话》,表达了现代人对存在的追索。人生就像西西弗斯滚石,目的虽有,道路全无。因为作为一种惩罚,当西西弗斯将石头滚上山顶,石头会自动滚下,永无休止。但是,加缪强调了存在。人之所以是人,因为他在做事,滚石这个过程就是人生体验,其中有我们中国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烈士精神蕴藏。神不会死,动物无法选择死,只有人,在生之途可以选择死以及死的方式。我们活的方式恰恰是我们死的方式,所谓向死而生。
最后,我们还要涉略一些审美方面的著作,比如《西方名画导读》、《梵高传》等,提高审美情趣。如果学生在初中阶段能够积淀一些这样开阔的阅读素材,何愁他们不喜欢阅读经典? 如果每个学生都是一个具有人文素养的人,我们还担心他们没有理想吗?还怕他们不能成为有用之人吗?
写在4.23世界读书日
文:秋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