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一夜雪,苍色尽着霜。
玄甲沉光映,烟云一尽觞。
江南的雪不同北方,虽然下着,绿意也并没有消逝,水湄上一簇簇半尺来长的绿色,被白雪半掩着,潭间几尺的方寸之地,长着一棵高高的水杉,待冬雪化去,便又是一副江南春色。
冬日的酒坊里闲散着几人,或聊家常,或话生意,或者干脆就是趁这难得的大雪,与三五好友随便聚一聚。
众人的声音都不是很大,如此却反衬着角隅里独酌之客的清寂。
他披着玄黑的甲胄,一旁半掩的窗子流入着丝丝寒气,小二与掌柜望向他时眼中颇有无奈。
他自酌自饮着,时而透过小窗,望着潭间连接酒坊的小桥上时有时无的来客,思绪浸沉。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读书声渐小,曹牧放下书册,探着热闹声寻去。
“今北寇益猖,上不欲兴兵戎之灾,而坏百姓安居,今募卒往戍,抚恤厚有……”
三日后,曹牧便从了军,边境虽时有侵扰,却无大害。
如此,一过三年,因腹中略有文墨,颇受看重,也多是从事后方补给之事。
想到此,窗边客微哂,猛的一口尽觞,伏案而枕。
第四年,北寇大侵,战事惨烈,后方补给常遭劫掠,加兵不断,一次交锋,曹牧负了伤,所部损失惨重,幸而物资无失。
因这批物资极为要紧,北境主将亲临,见他谈吐文雅,便问他为何从军。
曹牧回道:“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主将默然。
几日后,他伤势稍好,忽来一纸文书便将他调到了虎贲营,他知道,虎贲是北境主力之营,应该是主将提拔吧。
感到有些吵嚷,窗边客转头望向窗外,应该是哪家大户的内宅家眷吧,一个老妇带着几个丫鬟,颇给人颐气指使的感觉,她们中间簇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窗边客摇摇头,望着面前有些空荡的桌面:“一碟胡豆,小二。”
不久,小二渐近的声音:“军爷,这天也凉了,您受得了,其他客官也未必受得了,您看还有女眷呢,这窗子还是关上吧!”说着,将手中的碟子放在桌上。
窗边客闻言微楞,随即失笑,回头瞅瞅,掌柜在后边披着厚厚的棉衣,也正偷瞅着他。
又瞅瞅刚进门的一行人,笑了笑,起身将窗子闭上:“不必惧我这身戎装,我也与常人一般。”
小二松了口气:“您是不同别个,往常上这的军爷,哪个不横着呢!”
窗边客笑着:“得罪,得罪。”
“客官哪里话!”说着小二便迎向刚进门的一行人。
窗边客叹了声,拈起一颗胡豆,咀嚼着,依旧自酌。
虎贲营的待遇是比之前好很多,披甲更为坚固,以前砍几下就有豁子的砍刀换成了精锻的陌刀。
家乡的书信来的很慢,驿使半月一来,道中或有盗贼剪径,敌军时而侵扰后方,书信更慢了.
一日,军报传来,豫州盗匪啸聚,侵州徇地,从此书信断绝。
又是一年,北境战况渐佳,失地渐复,但已多是空城。差不多此时,消息来说,豫州的盗匪也平了,可书信依然没有来。
一路回师,多是残城瓦砾。去北境时,路上一颗好大的榕树,听老人说,怎么也得有八百来岁了。不知经历了什么,只剩下满地焦土,应是战火所焚。
窗边客伏着案,剧烈的咳了起来。外面一阵吵嚷,小桥处又进来五条大汉,豹皮貂袄,言语间多有冲撞意味。
窗边客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眯眼休憩着。
回京后主将入朝面圣,一同入京的只有十来亲卫,曹牧也在其中。
归来后,主将常是郁郁少言,大家心里也都知道,失地虽复大半,还有许多留存敌手,复地的瓦砾中,斑斑血迹,伏尸枯骨,犹在眼目。
失地不复,将心不安,兵权不收,朝臣不宁。
不出一月,虎贲散入各营,再无名号。主将升为文官,也无兵权,如此,朝廷安心。
战事已休,诸将限三月间到任。期间或往访友,或往望亲,无亲无友者,不知所往。
几个大汉进来,耳中更是嘈杂。窗边客睁开眼,伸出手又将窗子稍稍打开一道小缝,盯着潭心,思绪再沉。
家乡人烟虽少,但劫后相庆,一时倒也不算冷清,走在道上,一袭儒衫入眼,那是昔时一同读书的刘生。
“刘兄!”曹牧招着手。
远处的青年闻声回头,目露讶异:“可是同窗曹贤弟?”
待走的近了,刘生叹道:“你怎的从军去了?,也不知会一声。”
曹牧笑了笑:“奔忙生计而已,刘兄现今如何?”
刘生叹了声:“赶考,赶考!愚兄此生只此一条不归路呀!”
“哦,对了!你可知令尊令慈现在何处?自盗匪作乱,便不曾见着。”
曹牧呆了呆:“不曾见着吗?”
“不曾见着。”刘生语气低缓,拍了拍曹牧肩膀。
不大的酒坊里更吵了,大户家的奴仆和之后来的汉子似乎起了争执。
老妇站在前头,话语颇为刻薄刁钻,几个丫鬟在后边跟着嘴。五个汉子倒似毫不在乎,言语间依旧轻薄不雅。
窗边客微皱着眉,默然无语。
几个丫鬟身后带着帷帽的女子,起身扯了扯老妇的手,说着什么,随即似要离去。
几个汉子却是叉着腰,拦在门前,看来是有意为难了。
“军爷。”小二悄悄的靠近:“这几个野人不知是哪来的,这几日常来这生事,您若帮忙赶走他们,我家掌柜愿重谢。”
窗边客失笑:“他们五个,我一个,如何赶?”
“您这一身打扮,往那一站他们便……”
“啪”
响亮的耳光声使小二的话语戛然而止,老妇扑倒在地。
“住手!”窗边客站起身,语气微恼。
恰好此时外边传来兵士结队的踏步声,几个汉子看看窗边客,略微犹豫,推开门,拔腿便往外跑,一会就没了影。
冷风呼呼的灌进来,小二忙去将门关上。
“王妈,王妈!”戴着帷帽的女子伏在老妇身旁,语带着哭腔。
窗边客走过去,蹲下身,探了探老妇鼻息,又摸摸脉搏,松了口气,对一旁的丫鬟道:“没有大碍,一会便醒,请大夫看看吧!”
说着站起身,又回到窗边,将先前打开的小缝关上。颇有些气闷的样子,似不愿回忆,摇摇头,低声笑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公侯好仇,公侯腹心。也罢,也罢!”言罢,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小二,会账。”
小二忙赶过来,口中说着:“免了,免了!军爷若不出面,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窗边客笑了笑,看看小二,又望向后边观望的掌柜:“酒钱我已算好,应当错不了。”说着将钱放在桌上,向大门走去。
推开门,凛凛寒风卷进几许白花,举步欲行,“欸!军爷!”身后传来呼声。
看着紧着碎步赶上的丫鬟,窗边客略微颔首:“何事?”
“军爷可否留名?日后方好答谢。”
听言,窗边客向屋内望去,老妇已然苏醒,屋内几双眼皆盯着自己。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郎中到了。
窗边客嘴角微扬,回道:“钱唐角弧营,曹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