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提到过王阳明年轻时候跟着《大学》的八纲目修炼,在格物致知这一关,他对着亭前的竹子“格”了七天,物理没有格出来,人倒是格得病倒了。《传习录》里王阳明自己也拿这个梗定位成他思想上的转变,格竹不成后,他就将修炼的方向改变成了向内的“致良知”,从理学走向了心学。
但历来对王阳明为什么啥都不格非要格竹子从来没有深究过。这次通读读到以下这段,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王阳明选竹来格的原因了:
《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兮。” “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托物起兴,先言他物,假以联想,引出要表达之意,这本是诗歌很传统的手法,诗经的这首《卫风·淇奥》也是用猗猗绿竹来赞颂君子的各种美德。但倒过来要从竹子这个象征物身上一定要格出成为君子的充要条件,恐怕多少有点缘木求鱼了。
拿子曰诗云来作为论据论证自己观点的正确性,这当然不是《大学》的特质,基本上这算是典型的儒家论证法了。这种论证法就算撇开了逻辑是否严谨不论,也还常常因为“论据”本身就是一个伪证而显得尴尬。
汤之铭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已经不仅仅是《大学》的名句了,“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单列出来也是很励志的鸡汤了。如果说商汤青铜器上刻着这样水平的铭言,可想上古三代的中国文明已经发达到什么的程度了,进而推论要解决当代的道德问题的路径也就自然是恢复古风了。但是,这事情到了郭沫若手上意外地跑偏了。郭是金文专家,他觉得商周两代金文多多,可拿道德箴言来作铭文的却绝无仅有。遗憾的是,《大学》里说的这件青铜器早已失传,没法拿实物来作验证了。郭沫若想来想去,终于发现,《大学》作者看到可能是件残缺的东西,缺了顶上的一小部分,所以文字也就跟着残缺了,如果补上顶端的话,这句箴言也许会变成“父日辛,祖日辛,兄日辛”,这就顺理成章了。另一位专家徐宗元则认为这三句话是历代大儒读了错别字,应当是“考日辛,且日辛,兄日新”。总之,无论郭说还是徐说,这句古话读出来都是商王的世系,而绝非道德箴言。
这个案例还只是因为误读而产生了伪证,而其实儒家论证法里,甚至是不惮于为了支持论点而来“构造”论据的。
当年苏东坡考进士时,策论的论点是“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他用了一则典故:“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意思是说尧帝时有人犯了法,主掌刑法的皋陶列出三条杀他的理由,而仁慈的尧帝则列出了三条赦免的理由,最终没有杀人。正是因为皋陶严于执法,尧帝宽以待人,所以天下才得太平,一味的严打或者轻罚都不是治国之道。
所有的考官却都对尧帝和皋陶的这个典故出处懵圈了。考试结束之后,主考官欧阳修还专门就此向他本人请教,苏回答说事出《三国志孔融传》的注。欧阳修去把《三国志》都快翻烂了也没找到,不得已再问。苏轼说:“就是《孔融传》注中引《魏氏春秋》那段话,‘曹操以袁熙妻赐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以妲己赐周公。操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欧阳修傻了,这跟考试尧帝和皋陶的典故,八竿子也打不着啊。苏轼见欧阳修还不明白,就进一步点明说:“我用尧帝和皋陶的典故,也是这个原因,想当然耳,想着他们应该会那样做。”
你看,这“想当然耳”的功夫可是传代的套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