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节。
前几天岳父岳母叫我们回去住了一天,说是提前过一下节。早晨四点,楼上的周哥打电话过来,要我们一起去采艾蒿,这是昨天说好的,我听见了电话铃声,可当时睡意正浓,而且白天还要上班,怕到时候瞌睡,便没有接,等到我上班时到楼下发现了单元门上挂着几枝青翠的艾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在我的心里,过不过节也没什么感觉。在我那个新入住的房间里,看不出端午的迹象,既没有挂艾蒿,也没有挂纸葫芦。这几天看到街上卖的纸葫芦红红艳艳的,颇惹路人的眼,也确实让我的心动了动,但到底没有买,也许是因为忙,也许是因为懒,最主要的是没了那份心情。今天依旧上班,大家依旧忙碌,电脑上密密的数字盯得我眼睛生疼,因为蒙着薄薄的一层云,所以天空在梦幻般的乳白色中依稀透出几分淡蓝,阳光也是若有若无,但仍使人感觉很热,闷闷的,风扇单调地转着。这实在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可是,在我小时候,这天应该是与众不同的。端午节,也叫五月节,在农历五月,本来正是农活最忙的时候,薅苗、锄草是这个时候的主要任务,苗和草都在和农民的手比赛,稍慢一点,就会被它们落下,草淹没了苗,苗因过密无法正常生长,所以这个时候的农民,腰和腿总是弯的,日头总是太快,一抬头就到头顶了,再一抬头就掉到西山后边去了。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候,人都累得没了力气说话,往往女的强打精神把猪啊鸡啊这些张嘴物侍候好,把饭做好端上来的时候,男的早已打上了高低起伏的鼾声,涎水都顺着嘴角流下来了。
可是不管多忙,在端午节前一天,我母亲就不会上地了。她把事先泡好的黄米用清水淘了又淘,然后把一张饭桌放在外屋地上,再从一个盆里捞出泡好的苇叶,在桌上一张张地密密铺好,然后拿起来把它们挽成一个锥形,在里面放上黄米,如果可能的话,还会放一两枚陈年的红枣,用苇叶多余的部分把锥口盖上,用细长的马莲叶子紧紧地系住,一个粽子就包好了。这时,被烟薰得乌黑的门框上,已经挂上了红红的纸葫芦,是我们自己折的,虽然简陋,却也散发着洋洋的喜气。院外的槐树上面缀满了洁白的花朵,压得到树枝都弯了,浓郁的花香笼罩着整个村庄,人心都醉在了这香气里面。
等到我们出去玩一圈跑回家的时候,母亲的粽子已经包了满满一大盆了。等到晚饭之后,母亲就会把粽子放在大锅里煮起来,灶里加上好柴猛烧,锅里发出咕咕嘟嘟的声音的时候,一股苇叶和黄米混合的香味就会跑出来,大家就会高兴地说:有粽子味了。粽子味越来越浓,最后遮住了槐花香,整个村子都会笼罩在好闻的粽子味里。这时,馋嘴的我们总嚷着吃粽子,母亲便会夹出一个,剥开乌绿的苇叶,一股白气散开之后,黄澄澄的粽子便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心急火燎的,还没吃出什么味,一个粽子就会没有了,便闹着要再吃一个,这时母亲就会和我们说:要睡觉了,吃多了会积食的。于是我们只好嘟着嘴作罢,晚上的时候怀着一个香甜的梦想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们刚爬起来,就会闻到香香的粽子味儿。母亲会端上几个鸡蛋来,因为是在粽子锅里煮的,所以蛋黄的表面都是乌绿色的。吃粽子就离不开糖,我们家用的是红糖,在一个碗里用煮粽子的水把红糖化成稠稠的红糖水,这样糖水里就有了粽子的香味,甜的还有咸了。可是我们小孩子还是觉得不过瘾,就干脆只用红糖,吃一口,粘粘的,又香又甜,真让人回味无穷。吃过饭后,母亲仍旧留在家里,开始忙活着割韭菜,和面,包饺子,做菜,准备中午的伙食。这天中午,一向贪晌的父亲也会早早回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坐在桌上吃饭,有时父亲还要喝一点白酒,一口酒下肚,父亲会故意长咂一声,脸上的皱纹全聚在一起,半天才放开,逗得我们都笑起来。这时,就是再艰辛,也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
这就是我对于端午节的最美好的记忆。有时我很困惑,为什么农民这样注重端午、中秋和春节呢?不管多忙,不管多穷,都要拿出这一天或几天的时间来,专心做点好吃的,值得吗?不过也得承认,正因为有了这些节日,生活才不会是一望无际平平淡淡的苦役,才显出几分美好来。
关于端午的来历,是每个小孩子都要问父母的。是纪念屈原的。屈原是谁?一个忠臣,国家灭亡了,就跳河自杀了。再问,父母也说不出所以然了。国家灭亡了,就一定要自杀吗?我们的心里更困惑了。两千多年前的那个五月初五,当屈原听到楚怀王客死和郢都攻破的噩耗后万念俱灰,哀叹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时候,也许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日子会因为他的死而被永久纪念。纪念他的人绝大多数已经不知道他那些不朽的诗篇,甚至不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真诚。这是他的荣幸呢,还是他的不幸?
发生在端午节的另一个有名的故事就是白娘子在这天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也是因为这个故事,我知道原来端午节还要喝雄黄酒的。可是雄黄酒是什么酒,能这么神奇,使法力无边的白娘子失去神力呢?父母也不知道。反正是白娘子中了法海的圈套,因为它才又变回了一条大蛇,吓死了许仙,便有了白娘子盗仙草救夫以致水漫金山的故事。小时候对于许仙是很瞧不起的,现在想来,朝夕相处的妻子突然变成了一条大蛇,任凭你胆比天大,恐怕也得吓得七魂出窍吧。
端午节,因为这些故事,变得神秘,变得有趣,也变得亲切,使我的童年生活也在穷困之中显现几分趣味。可是,今天,对于我来说,它只是平平常常的2006年5月31日,与屈原无关,与白娘子无关,与历史和传说无关,摆在我面前的,只有做不完的工作。
无论如何,夜晚也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了。院子外面的那棵刺槐树,应该挂满雪白的花朵了吧,村子里应该淹没在槐花和粽子的香气里了吧。
2006-5-31
补记:
一晃已经是十三年前的文字了,读来亲切,又有物异人非之感慨,恰逢端午节临近,重发出来,也算是应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