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最大的网络事件是能租借一个女孩回家,我喝了头口水,尝了一个鲜。
五月份我和女孩小锦一道回故乡。有自己的车,从上海出发,眨眼就到了。长江边,油菜长得正好,麦子抽得正俊,好风在天上。我们深受感染,不时停下来看景致,像一对悠闲的情侣。
我问:“小锦,你说,这世上是麦穗多,还是女孩多?”
我随手摘了一朵油菜花给她。前面有劳作的农民。左边是一大片麦子,右手是一大片油菜地,她的脸被油菜花映亮。她听了我的话,接口反问我:“难道我是你的女孩子?”
“那你是谁?”
“休想把我往坑里带。我不过是换了一个价值观芯片,我是机器人小锦。”
“这是你的兼职?”
“我的人生。”
“来过我们长江边吗?”
“没有。第一次来。我当初出走时去的南方。”
“出走?那你还能找到家吗?”
“能。只要想找。我家在马甸子。”
“肯定又是一个老掉牙的青春叛逆故事。”
“难道你没叛逆过?”
“让你失望了。我是乖宝宝。”
“早知道我不接这一单。”
“你的芯片能拆卸吗?”
“你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要一个正正规规,安稳读书的女子,青春作伴。”
“我就是。”
“那你换了什么价值观芯片?”
“兼容芯片。”
“读书没有奖学金?”
“不完全是。我需要出来看世界,识别男人。”
“太聪明的人是会夭折的。”
“那你咋还活着?”
“我要给你开车,我必须活着。”
“呵呵,才不稀罕!我正要找地方寻死呢!网上说老洲是个好去处,名扬四海啊。”
“小锦,你说什么?别说胡话,你不能半路毁约。你得陪我回到上海,你不能半路死在路上。”
“没有啊,别紧张,考察而已,考察人心。你以为我是奴隶?”
“你听说过老洲?”
“老洲谁不知道啊?”
“啊我太荣光了。”
到了老洲,进家门时,我对老娘说:“这是小锦。”我已经有6年多没回家了,但我老娘就当我是昨天还在家一样。老娘看了她一眼,就好像看见了一只天上的飞鸟。我希望她像过去一样骂我一句,但她没有。她看上去精神还好,但不像以前那么好斗了,也许是我带了一个女孩回来。
老头子从洲地上跑回来了,高兴地问我们:“啊?雄黄?……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回来了?……这次在家住几天?”他还是一把折刀,不过腰弯得更厉害了,动作也慢多了。
我老娘在一旁凶狠地烧水烫鸡,拔鸡毛了。她的高兴都在那干净利落的动作里,她嘴上说:“没个鸟事也回来!……回来找魂啊?”
我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喝,对小锦说:“洲地纯净水!”
她在东张西望,随后就把鞋子脱了,又把袜子脱了。
我看了,也脱光了脚。
我们在洲地走得热了,家里沙土地,很熨凉,很养脚。车放在长江轮渡边停车场了。然后我们就是长途跋涉,一路菜花,一路绿草,一路芦苇,一路江风,我们走了六里地。
“好顺服,脚贴我们老洲的沙地,就是最好的足浴。”我说。
我们俩赤脚走出去,外面的沙地更让我们的脚通气。
小锦不大说话,她只是体验着陌生的土地。刚才在轮渡上,她看到了几个时尚女性,约好说晚上一起玩特斯拉线圈,但我不同意。我其实也不是不同意,我是要对她的生命负责。她虽租借给我,但她不能出意外啊。
回家我对妈说:“妈,身体不好,就别当什么乡长书记了,跟我去看病吧,这次就跟我走,去检查一下,我回来就是接你的。”
枝子妈说:“放屁,我没病。干部已经不当了,二线了。”
我说:“江英在日本打电话给我,要我回来看你们二老。”
“只要你们在外面好,就不用回来看我们。”
“听说你任上最后一桩政绩是把那个化工厂赶跑了?”
“我是因为这个下台的。没有赶跑,在长江边,我们老洲的上风,动工建造了!我操它八代祖宗!”
“你应该和我大配合,一起去爆破。他干这个内行。”
“他腰弯得不能动了,一看你们回来就高兴,其实已经老得不能动了。”
“他当年那么好的一个军人,怎么没人嫁他,怎么没儿没女?”
“他有儿女,我怎么要他?”
“妈,我明天去铜陵,后天去无为,看看朋友,然后再回来看你们。”
“你有事,不用管我们,我们好得很。”
“老洲有什么变化吗妈?”
“没有。来了许多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
“接下来你还会看到更多。”
“我准备让轮渡不接纳外地人进洲地。”
“那不行,老洲是自由的土地,不是你私家的,他们来玩,也不是来烧杀抢掠的。”
“你知道个啥,他们来自杀!集体自杀!”
“什么什么什么?”
枝子妈去忙了。我看看小锦,她路上也说过自杀,她的脸上黯淡了一下,没有光芒。我说:“自杀,集体自杀,你知道吗?”
她说:“不知道。”
……
第二天我带着小锦到铜陵,白天她不愿意出席铜陵哥们迎接我的宴席,一个人在旅馆里待着,我有些生气。半夜里我回来,看到她目光灼灼地坐在那里。我讽刺她说:“小锦,你这种人真是很难理解,到了夜晚就非常阳光,白天则很阴暗!”
她说:“韦雄黄,你这样说话,我们很难处成朋友的。”
我说:“我其实是想恢复你的自然属性。”
她讽刺我说:“我是高级酒吧动物,是高级床上动物,你说过的,恢复不过来的。”
我说:“小锦你太敏感了,我是开玩笑的,当时是剧情发展的需要,对不起。是你先说你是睡觉机器人的啊好不?我记错了?我伤害你了?”
“我无所谓,我的价值观即插即用。”
“真的能这么强大?”
“瞬间转换啊。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可以立马温柔起来,不再拒绝你。女人是多变的,因为男人会随时施加于我们一些东西。”
“你能转变多少个角色?”
“巨多。”
“你觉得老洲能开发成一个年轻人的乐土吗?”
“荒凉,挺有意思。”
“你喜欢荒凉?”
“喜欢。一片碧绿,黍离之悲。”
“还有许多你没有看到的景象,明天你将看到三江口的雄阔和壮观,你就会知道,老洲弹丸之地,一块绿洲,水心之间,长江激流,瞬间就会让它崩塌的,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那还有什么开发的价值?”
“可是我从小到大它都没有崩塌啊,我的生命和老洲泥土捆绑在一起。”
“你的生命重要还是泥土重要?你们都是渣滓。”
“我们是依附它的小小生命,我们附着在一个孤岛上,我读初中时我们班一个女生,死在这里。”
“一个死掉的人有什么奇怪的?”
“一个非正常死亡难道不奇怪吗?”
“怎么不正常?”
“不想和你说。……当年,我初三时,快毕业了,丢了一封情书在地上,偏偏她捡到了。”
“她捡到意味什么?”
“意味我们将遵守那上面文字的约定。不过那是一次胡闹,但结果,在我心灵深处,造成了影响。……我对老洲的记忆,太深刻了。”
“老洲竟然是你的故乡!”
“是的,我的故乡。当年我们在水里上学,很有趣的。我们教室里有泥鳅,上课时,弯腰就能抓一条泥鳅放旁边女生的怀里。还有石蟹。虾子会在水里夹你的脚,我们都赤脚在教室里,课代表摸水去交本子,从门里出去。老师住我们教室旁边的一排宿舍里,都是知识青年。我们班主任喜欢诗歌,一个人躺在蚊帐里,一只腿翘在另一只腿膝盖上,抖动。后来他和语文课代表一起回来了,裤脚卷得很高,先站在讲台上,那里高一些。后来站到讲台下,人就矮一截。我们都看他的裤脚,他弯腰,又把裤脚卷高一点。他看看我们的桌子板凳,走到一个叫李士宏的学生跟前,摇摇他的桌子,说,土砖不行了,下次你带红砖来。那桌子下的土砖已经化了。士宏一双膝盖顶着桌子。我们的椅子板凳,课桌,都是自己家带来的。教室非常不整齐。我们都是虾兵蟹将。有些人坐得很高,有些人坐得很矮。女生的腿很白,像藕。有些女生腿上爬了蚂蟥,抠下来就一肚子血。来上学,有些人是扑水过来的。他们的家住得远。”
“游过长江?”
“不是,是我们老洲的河沟。我们老洲有许多河圩,最大的叫天河。”
“你知道网络上名声很响的一个社区也叫老洲吗?”
“知道。”
“有这么巧吗?”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