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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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湾是一处三角形的洼地,并不像方塘那样规整,四面还精致地垒了石壁。它只在西面有一段低矮的石墙,其他两面直接和路面对接了。下雨天方塘水漫溢出,水流顺着村里的土路,夹带着泥沙流进马家湾。马家湾蓄水能力有限,涨满后北面和东面的水漫过路面,阻住了来往的要道。很是不便。

尽管没有方塘那么端庄秀丽,可它从不缺少生气。春天里,黑脑袋细尾巴的蝌蚪攒在一起,就像我和小伙伴们头挤在一起分吃一块热腾腾的烤地瓜的样子。夏天里更是热闹,栽地瓜秧的取水车队拉开阵势,一辆辆拖拉机像是坦克驻守着不大的一湾水塘。岸边男人女人孩子们似千军万马提着水桶争夺着宝贵的水资源。过了农忙季节,湾边恢复了宁静。只剩凉风习习蛙声阵阵。晌午过后,有人拿着绑着网子的杆子打捞漂浮在水面的青藻或者纷纷扬扬地红色的小虫子回家喂鸡鸭。我中午没有午休的习惯,总是捡了全家人的脏衣服塞进盆子去湾边洗衣服。

湾里的水还算清澈,舀进盆子里有些淡绿色。偶尔也会有调皮的虫子误入脸盆禁区,只好一扬手泼掉重新换一盆。找个树底下阴凉地儿把洗衣膏挤进盆子里,用手搅一下,盆子里瞬间冒出白色的泡沫密密麻麻挤作一团,洗衣膏的花香味道也弥漫开来。我仔细的揉搓着衣领和袖口,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没人打扰,连知了撕扯的嗓音都显得那么美妙。等湾边热闹起来,我的衣服早就散发着香味在石墙上舒展着身体享受阳光浴了。每一次匆匆而来静静离去,不留下任何踪迹。我会因为自己这样的神出鬼没窃喜不已。

马家湾北面靠着石墙处砌了十几级台阶,台阶的石缝里有时会钻出绿色的嫩苗。不知那只偷吃的麻雀避开伙伴衔了一粒种子落到了这里。还是哪个攀爬上台阶的孩子衣服上沾的种子掉落在土里。也或许是蒲公英的降落伞在这里着陆了吧。总之在青白的石头缝里,绿莹莹的植物欣然生长着。台阶顶端立着一块砌在墙壁之中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工整的字。据说可以镇邪保平安。后来人们把字涂成了红色。素雅的石碑倒像是张着血盆大口,让人不寒而栗。

马家湾周围住的大多数人家姓马。只有姨姥姥家不是。一次,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在湾里捞起一条蛇。他用棍子挑进塑料袋里打算卖给济王公路边的饭店老板挣点零花钱。好多小孩儿屁颠屁颠地跟随着他走了好几里路,就在穿越马路去饭店的途中,一个小男孩儿被疾驰的汽车撞死了。我看到小男孩的妈妈哭得一次又一次晕厥过去,众人搀扶着瘫软在地上的她也一脸的悲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马家湾洗过衣服,我怕里面会窜出水蛇。每次去姨姥姥家我也会避开湾边,水面是面镜子,映照着我脑海里小男孩的脸庞。我又想起男孩妈妈悲怆的神情,为一个家庭的悲剧惋惜不已。

还有一户姓马的人家。一家三口,男孩和我是同学。一家人老实本分的样子。真的没见什么异常。可是就在我上了高中一次回家时听家人讲,男孩的妈妈跟着别人跑了。男孩的爸爸从此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几乎闭门不出。即使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也总是低头不语默不作声,后来竟然有个三百六十度的变化,出现的时候衣衫褴褛,十分邋遢,头发和胡须杂乱的生长着,纠结到了一起,发间还粘着细小的草屑。他挥舞着木棍,狠狠地抽打着空气里的假想敌,嘴里厉声呵斥着什么,像是驱鬼的神婆。

后来的后来,男人去世了。那扇狭窄的木门永远的掩上了。 男孩在亲戚的帮助下参军入伍离开了故乡。快过年的时候村里给贴了参军光荣的大红对联。风吹日晒,对联渐渐褪色,破碎,只剩下毛笔字残缺的笔画和粉白的被风吹起的颤抖的纸片了。人们从木门前来来往往,没有人真正在意那扇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毕竟自己家还有一摊子事情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后,这个热门话题也冷却下来。再也没有人提及这个家,门里再也没有炊烟升起,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人的活动,没有一丝生活的痕迹。在人们的疏忽中,这个家也慢慢破败下来。那么多年过去,里面肯定杂草丛生,破壁残垣了。

我不禁在想,那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真的有辟邪保平安的功能么,还是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的希望。我是曾经受到过它的庇护的。一次我站在水沿边洗衣服,水有些枯,我要伸长了胳膊稍探起身子才能够得着。我欠着身子,一不小心闪进了水下面的淤泥里。还好水不是很深,在墙根前晒太阳的老奶奶让我抓着她的拐杖慢慢地挪了上来。从此以后,每次我去洗衣服总能遇见那个老奶奶。她总是善良的提醒我,妮儿,别靠的水太近,台阶上的石头又湿又滑,很容易摔倒。妮儿,把脸盆端到路边洗衣服。老奶奶就是我的守护神,我在她絮絮叨叨的关爱中,从来没有过什么闪失。

可是如果真的这么神奇,为什么它没能庇佑周围的人家平安度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伤心的故事发生在家家户户。为什么它看到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自然平静如故。就连它守护的马家湾最终也被土填平了,成了菜园子。后来的后来,整个村子都夷为平地,很多明代清代的古物都在人们匆匆举家搬迁中不知所踪。那块泰山石敢当也不知遗落在哪里。许多年以后,整个村庄都会被高楼大厦所取代,我童年和青春的记忆也会越来越模糊不清。马家湾周围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到底会有多少人记得呢。

去世的小男孩和我小妹同龄,若是现在也该为人父了吧。那对经历了生儿子的欣喜和失去儿子的悲痛的父母也慢慢释怀了吧。参军的男孩是不是也会在近不惑之年想起家庭的变故黯然神伤,他又在哪一个城市安家落户了呢。

怎么办呢,我总是记得那些细碎的过往,我关注着女人们嘴里的家常,我曾有过一扇扇门窗,猜想着里面的人的神情动作和他们的境况,我好像和他们一起体味着他们的欢乐和悲伤。如今,庇佑我的目光早已不在,我在几千里之外的异乡守护着孩子的成长,遥念故乡,回忆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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