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君长绝(一)顾琬瑜

1.

我死了,但忘了自己去世的原因。

原本我没意识到这件事。

因为我看得见五颜六色,听得见四面八方,周围真真切切。陈致就坐在我对面,双目涣散,神情怔愣,还带着一脸近乎扭曲的沉痛。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悲怆,正准备倾身安慰地抱抱他。

“陛下,礼部求见。”大内侍轻细的声音传来。

我忙端正了身子。

虽我和陈致的甜情蜜意一向人尽皆知,但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国母威仪。

“不见。”陈致冷冷回绝。

我意料之中的得意。

对嘛,礼部哪有我们夫妻拥抱重要。

“陛下,礼部说给皇后娘娘的……谥号,拟好了,”大内侍噙着几分小心翼翼,继续道,“称…静德皇后。”

静德?我叫静德?

德便罢了,我怎会是个守静的?一点都不贴切!

还有,谥号?人薨逝才有谥号,礼部给我乱拟什么谥号,简直胡来!

我置气去握陈致的手,想撒娇一番,让他替评评理。

然而,十指竟如空气般穿过了他。

“啊!”

我吓得惊叫,却没有任何声音。

“静德……”陈致呢喃,神色又叠一层悲痛,“倒也符合她最后留给朕的模样。”

“陛下,奴才知道,娘娘薨逝,您难受。”大内侍声音像把生了锈的剪子,尖尖划进耳里。

薨逝。

我……已经死了么?

“可您在长乐宫独坐一天了,不见人,也不进食,损伤龙体啊。”

我抬眸看着眼前满面憔悴的陈致,心隐隐作痛。

为何要死?我顾琬瑜哪舍得抛下陈致一人,留他这么难过。

况且,我正当芳华,又为何会死?

但无论怎么努力,我始终忆不起半分自己的死因。

2.

我只能记起快乐的事情。

比如,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遇见陈致。

春光瑰丽下他白衣胜雪,气度清贵,轻摇着羽扇缓步踱来,一双眉眼极具风流。

“幸会呀,小美人。”他折一枝四月桃花,细细别在我发髻间。

我心动了,动得特别快,于是高声回应道:“你也好哇,小公子!”

陈致怔呆了,大概听惯莺歌燕语,从未见过如此声如洪钟的女子。

他蹙了蹙眉,正色道:“我不是小公子,我是太子。”

“哦。”

那又怎样,反正这江山天下都是我爹替你爹打。

但我喜欢陈致,他太好看了,所以我愿意顺着他:“你也好哇,小太子!”

“……不是小太子!是太子!”他横着气甩袖要走。

“别走那么快嘛,”我抢步,笑吟吟地缠住他,“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何必还来欲擒故纵……”

“勾引?欲擒故纵?”陈致不可置信地瞪我,走得更快了。

“哎被戳穿也不要气急败坏嘛……”

陈致“不知羞”“不得体”“不守德”地轮番冲我轰炸。

我撇撇嘴,只觉得他真词穷。

3.

十五岁那年,东宫纳了相府嫡女为侧妃,宋昭月。

这位宋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超群绝伦,家世不输我,偏偏人还生得清艳雅致,秀若芝兰。

陈致见她第一眼,便淡笑吟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素闻宋相之女有林下之风的雅名,不如今日一见,惊为天人。”

她福身,付微微一笑:“殿下亦如是。”

我干瞪着他俩文绉绉地一来一回,竟无语凝噎。尤其陈致装模作样的正经,简直快气死我。

晚上,陈致非要与我同眠共寝。我芥蒂白天的事,缠着他吟句诗,也夸夸我。陈致思量小会儿,捂嘴嗤嗤笑了起来:“从古至今,谁写诗夸悍妇啊。”

下一秒,他被我挤下床,堵在了殿外。可隔着墙,他的大笑愈发肆意。

半晌,他敲敲门,说自己想出来了。

我探眼,将信将疑地拉开一隙缝,陈致竟顺门强推而入,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良久,方道:“琬瑜,别生气了。”

不得不说,男人顶着一张好看的脸,可以省很多事。我刚想臭骂他一顿,回头,便什么气恼都忘了。

陈致就用他这张绝世的脸,一直为我们夫妻生活的和谐保驾护航。

4.

宋昭月进东宫不久,恰逢我十六岁生辰,陈致送了我一把宝剑。他为它取名为,故剑。

故剑?为什么叫这么难听的名字。

陈致笑着反问我:“那你觉得什么名才叫好听?”

我绞尽脑汁,弱弱嚅嗫:“比如……霹雳剑,雷霆剑,震天剑啊,多霸气……”

未待陈致长笑,便越来一道清丽女音:“俗气。”

甭想,我捏了捏拳头,准是那朵宋氏白莲。

“故剑,出自汉宣帝与许皇后的典故,喻指结发夫妻不离不弃。”她眉目淡淡地掠定我,道,“太子殿下是在借典,向你表达情深意重呢。”

我侧头望向陈致,他含笑点点头,并往宋昭月递去欣赏的目光。

我翻翻白眼,懒得瞧他俩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径自舞起剑来。

顾氏一族乃将门世家,前朝名帅无数,今朝开国元勋;至于我顾琬瑜,也算将门虎女,虽不被准许上阵杀敌驰骋沙场,演一套众人惊艳的剑舞,也算得心应手。

拔剑出鞘,故剑泠泠寒光,我渐舞动身姿,粲然冲天而起,空中几个轻跃,上纵下掠,愈急愈烈,直到周身花叶纷扬如雨,整个人裹进一团银辉中。

“殿下,女子在宫内舞枪弄剑,怕是不合体统。”我又隐约闻见了某人那道娇柔却讨厌的声音,“何况顾姐姐还是太子妃……”

我气不打一处来,停了动作,举着剑直直指向宋昭月:“舞剑我喜欢,陈致也乐意,你有胆再说一遍!”

白莲花楚楚可怜地敛进他怀里,陈致也顺势将她一揽,笑看着我:“琬瑜,别闹。”

我更暴躁了,挥着剑朝宋昭月追去。白莲见势不妙,提衣而逃。可这女人连狼狈的逃命也堪称优雅,一路凌波微步,月色裙袂翩然潋滟,倒真似花开了一路。

陈致也是个不嫌事大的,全程含笑目睹一切,我真想给他扔张椅子端杯茶再丢把扇子。

宋昭月还算机敏,最终躲入了边临池塘的一颗大树后,稍退便会掉进水里,任我举着剑,如何也不敢再逼近她一步。

我叉腰掷了剑,泄气道:“罢了罢了,你出来吧,我不闹你了。”

白莲微吁,刚欲迈步,谁知不慎一脚真滑进了身后的池塘。

陈致见状撤了笑意,神色大变,立即投下水去救她。

5.

不用他指责我也知道,自己犯了错,理应向宋昭月道歉。陈致本是气我,说:“你该清楚,她父亲是何等人……”瞥我一脸内疚不安,不禁软了语气,道,“唉,算了,你好好向昭月赔罪,这件事,朝廷我替你扛着。”

我乖乖点头如捣,殊不知,世上无难事,惟怕宋昭月。

第一日:“宋侧妃,我向你赔罪!”

她闭宫不见。

第二日:“宋昭月,我给你送药!”

她闭宫不见。

第三日:“昭月,我做了桃花酥,你尝尝吧!”

她闭宫不见。

第四日:“月月,我的好月月,我亲手折了只风筝,你要不要看看哇!”

她满脸不耐地开了门:“吵死人了。”

我先正正式式朝她三跪三拜地赔了大罪,昭月愣了愣,连忙扶我起来,拧眉道:“你这礼太大了,我受不起……”

管他呢,反正得走完流程。

“喏,快看我送你的赔罪礼,”我铺开满月形状的风筝,兴冲冲向她解释道,“昭昭明月,这个满月风筝,是你……”

“我呢,我是牵着月亮的这根线!”

“害你落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咧嘴挠挠头,“所以,我要送你永远在天上飞的风筝,始终有我这根线牵着,它绝不会再落水了!”

“你若累飞了,我便拉拉你,你就能下来,在我手里好好休息!”我继续赔着笑,巴巴抬眼望住她,“怎样月月,我是不是很用心?”

昭月明明挺动容,却偏微微将脸侧开一边,低声说:“还行吧……”

“落水之事,我也有错,只是这阵子赌气,其实早原谅你了……”言罢,她拿过风筝端凝片刻,携我至书案前,蘸饱墨,提笔问道,“这风筝面太素净,我能添几个字么?”

我扬扬手,宋大才女开心便好。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一瞧她那行簪花小楷就乐了,“嘿,这句诗我也会。”

“既是你我共同的风筝,诗句固当你我共识。”昭月浅笑,如水纹晃动青莲一垂眸的温柔。

我愣愣看着,好像懂得陈致为何会那般喜爱她了。

“先前诸多误会,原以为你是个鲁莽剽悍的……”

我僵了僵,自己在外形象这么差?

“不过,从今刻起,”她拢住我的手,笑得清雅灿烂,似一溪水莲掬阳饮月,炫目夺神的风仪,“你便是我宋昭月的朋友。”

我快哭了。

一是感动,二是……宋昭月她太好看了!

从前我怎如此糊涂啊,怎会为区区陈致而对月月生妒啊!我不应该跟陈致抢月月吗!

昭月见我痴痴地盯着她,忍笑端来一盘杏仁酥:“我刚做的,你尝尝吧。”

一口香酥入嘴,我眼泪彻底沦落。

绝了,厨艺还顶尖。

真想跟陈致抢女人!

6.

十七岁那年,东宫又纳了位良娣。

我向陈致发牢骚:“你怎么老是纳妾啊?我有月月一人陪就够了,你无需再给我安排小姐妹了。”

“谁纳给你呀,”陈致笑着弹了下我脑门,“是父皇纳给我的。”

我虽蒙昧,却也理解利用裙带笼络制衡前朝势力的迫不得已,只好双手托腮瞟他:“说吧,又是哪家世族小姐。”

“不是世族,许蕴,我远房表妹。”陈致目光黯了黯,安抚般轻揉我的头,“琬瑜,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得委屈你了。”

“哦。”

是许表妹很跋扈吗?人很出色?还是,心计狠毒?

因了陈致这句话,我同月月如临大敌,左猜右想,不曾料,许蕴只是个拘谨寡言的黄毛丫头。

而偏偏这样样平庸,远不及我和月月的小丫头,自进东宫后便独夺陈致宠爱,几乎夜夜侍寝。

我果然有些吃味。月月宽慰我:或许太子殿下有难言之隐。

在她帮衬下,我们还是尽力替许表妹打点好一切。许蕴看起来太枯瘦了,我时常于心不忍,渐渐关照她许多。

某日,许蕴竟主动求见我。她生怯怯向我呈上一册话本,道:“娘娘……妾身不才,自己写了册话本,仅供娘娘闲闷解乏,只愿娘娘,一世长乐。”

本是随手一翻,却看入了迷。

哪里仅供闲闷解乏,许蕴的话本简直太有趣了!

读毕我拭着眼角的笑泪,由衷称赞她:“小蕴妹妹,你真是个文学奇才!你一定要坚持更新,我会追后续的!”

许蕴见我展颜,也露出羞涩的微笑。

“不许!”恰巧月月进来撞见此幕,不豫道,“琬瑜只许夸我的文章!”

看完许氏话本我已笑得没力了:“月月别吃醋,你俩不走同一种风格,没有竞争关系。”

我将许蕴的话本递给她,也让她瞧瞧。

“我才不看!”

昭月面上冷着拒绝我,事后却偷偷找来许蕴讨读,私下催更催的比我还频繁。

我的月月,总是这么故作清高,又矫情得可爱。

7.

“陛下,还有何事吩咐?”大内侍尖细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方从往日愉悦中浮出回忆的水面。

“……净玉寺那边,知晓了么?”

“尚不知晓,需不需要奴才去……”

“罢了!”陈致打断,黯然道,“她生前…最与宋昭月交好,过几日便是她的国丧,此刻,就不去净玉寺刺激昭月了。”

宋昭月,净玉寺……?

我似乎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陛下仁慈,”大内侍复哀声叹道,“昭月娘娘也是可怜,自静德皇后那事之后,在寺里削发修行已七年了。”

寺庙,青灯古佛,削发为尼。我太难将这些词同昭月串在一起。

……为什么?

她可是宋昭月啊。是林下之风的世族小姐,惊才绝艳的丞相嫡女,冠群无双的当朝贵妃。

她可是,我的月月啊……

陈致闻言,神情有一瞬的凝滞,旋即含了极苦的笑:“七年。她不愿见朕,亦是七年。”

我再次震骇到无可言语,惊愕滚遍全身。

……七年不愿见,这个“她”,是指谁?

可无论指谁,我与月月,都曾那么倾慕陈致。青葱情浓的少年时光里,是分分刻刻也难舍难分的深深眷恋。

“成福。”

“奴才在。”

“有时我感觉,她就在这里。”陈致伸出手,轻抚过我的脸颊,却穿透了我。

他喉中一滞,心头抽痛牵起鼻间的酸楚,“那她……原谅朕了吗?”

我怔怔望定他,似乎顺着他,也能感到一种偌大的悲痛。痛得我想掉泪,却没有眼泪。

我到底,遗忘了什么?

“不,我怎敢奢求。”陈致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一双天予风流的桃花眼,覆满几近软弱的委顿,“成福,你说,七年了……”

良久,他复道:“她、她们……,还记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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