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早上四点多,睡梦中我听见有人叫妈,一声接一声。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那叫声越来越真切,还带着哭腔,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是爸爸,在叫奶奶。
我慌忙跑过去,看见爸爸满脸泪,趴在床边扶着奶奶,她双眼紧闭,身体瘫软。我摸了摸脉,试了试鼻息,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给姑姑们打完电话,找出奶奶的送老衣递给我,我一边极力控制情绪,一边笨手笨脚的给她穿。不敢哭,不敢发出声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天晚上奶奶还好好的,我回来后还跟她说话,喂她喝水,她还给我回应,怎么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姑姑们来了,趴在床前,哭着喊妈,我转头看爸爸,早已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我鼻子一酸,赶紧转了过来。
叫了救护车,把奶奶拉回老家。老家几十年没人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乱石乱砖堆弃一地。农村的丧事复杂繁琐,从人过世,到下葬,竟相隔四五天。
于是联系冰棺租赁处,先把奶奶安置好,接着大家一起收拾老屋。冰棺送来的时候,恰逢我在门口,送棺的人吆喝我一起抬进去,从大门到里屋,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我的力气实在无法和三个壮年男子相比,手稍微一松,便滑了下来,冰棺底下凸出的铁杆将我的小腿划出了一道约五六厘米长的伤口,疼的直抽筋,但脑子里想的却是,愿这个伤口久不愈合,就当奶奶给我的记忆。
那几天都很忙很忙,有好友知道了奶奶去世的消息,安慰我节哀,不要太难过。而事实是,根本没有时间悲伤,从回到老家的那一刻起,铺天盖地的活就迎面而来,砸到每个人头上,一到晚上就筋疲力竭,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我甚至忘了奶奶不在了,只是自顾自的忙,唯有去里屋续香时看一看静静躺在冰棺里的她,伤心不已,咬咬牙忍住泪,转身继续干活。
有情绪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
漫长的三天终于过去了,我们拔了草,搬了砖,挪开石,扫了地,通了电,拉了水,终于有了个可以让人落脚的地方。
十五号,从早上开始,就不断的有人来奔丧,刚走到门口就开始大哭,一到灵前扑通一声跪下,长泣不起。我心里压抑极了,鼻子发酸,嗓子却发紧,心里盼着快点结束,让奶奶早点安息。
仪式真是复杂啊,到了傍晚,要开始献饭了,所有孝子围着跪成一圈,将亲戚们给奶奶的祭品食物一个一个的传过去,最后以传至灵堂为终点。
献饭结束,有短暂的休息时间,表姐突然说她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去门外缓缓。结果刚走到门口,她就开始头晕恶心,四肢无力,手脚慢慢冰凉,整个人像脱水了一样。村里有个人过来,说: 这是有人"来了",找了根针,扎表姐的手指肚,竟放不出来一滴血,硬生生的扎完了五根手指,才勉强挤出来了两滴。
那人将这两滴血抹在表姐额头上,刚一抹,她便开始哇哇大哭,姑姑说,从来没见女儿哭成这样。村里那人说这是奶奶"来了",现在要把她"送走",便将表姐带去了大伯家,开始进行一系列古怪复杂的仪式。
碗里放了半碗清水,插了三根筷子,那人仪式结束,筷子竟直挺挺的立在清水中。他说,就是奶奶来了,现在已经被送走了,没过一会儿,表姐真的好了,跟没事人一样。
我特别害怕这种灵异的事情,但那天晚上,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是觉得好舍不得。看着灵堂前奶奶的照片,真想将她抱入怀中,求她不要走,多留一会儿。
献饭结束,下来是奠酒,奠酒真的是要三叩九拜,每个人花费的时间都有七八分钟,整个奠酒流程结束,就有好几个小时了。
别人奠酒的时候,我们就跪在旁边,跟着他一起磕头,这几个小时,算是比较成块的想念时光。我前几天一直努力克制的情绪,终于迸发,开始一点一点的,回忆奶奶。
她从小就不爱我,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爸爸是她最疼的儿子,可他的第一个孩子竟是个女儿,奶奶失望极了,对我异常严苛,那时候爸妈工作忙,我的饮食起居基本上都是奶奶照顾,她只管我吃饱穿暖,很少给我心理上的温暖。
弟弟出生后,差别愈加明显,奶奶对他疼爱有加,对我却是一贯苛责。我心里很委屈,觉得她是个无情的老太太,只知她是我爸爸的妈妈,我的奶奶,而这样的称谓到底承担了怎样的感情,我不知道。
我读高三时,奶奶摔了一跤,脑出血三十毫升,成了老年痴呆症,同时半身瘫痪。第一次去医院看她,姑姑正在给她喂饭,我看着病床上那个虚弱的,傻傻的老婆婆,心疼的眼泪直掉。
她以前多凶啊,大家多怕她啊,亲戚邻居都知她倔强又刚毅,若在今天便是典型的女强人,怎么能成了这样,衣食不能自料,大小便不能自理。
于是照顾奶奶成了一件大事,从最开始买好多小床单,每天晚上不停换,我早上起来洗一大堆尿布,到后来专门弄了一张床板,中间凿了个洞,及时更换床底下的盆子,再到最后买了专用的护理床,再研究加以改造,照顾奶奶越来越得劲。
但给她喂饭是件大活,因为她总把饭嚼在嘴里,半天也不咽,常常是喂一顿饭,要一个多小时。爸爸性急,弟弟贪玩,这个活只能交给我,我每次像哄小孩一样:
"这个可好吃啦!你要不要尝一口?"
"快吃嘛,你不吃就被别人抢走了!"
"快点咽下去哦,吃完饭有奖励呢!"
"最后一口啦!来,张大嘴巴!"
"哎呀,吃的可真棒,来,再吃一口好不好?"
就这样,连哄带骗的喂她吃完一碗饭。
每个暑假,寒假回来我都一直陪着她,待到开学要离开时,总是没有勇气回头,一看她傻乎乎的坐在轮椅上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我要走,不知道我要去干嘛,就心酸的厉害。我走过去搂着她的脸,蹭来蹭去,她突然"吧唧"亲了我一口,我愣住了,从小到大,她都没有亲过我,从来没有啊。我转身冲回房间,趴在床上狠狠哭了一场。
这个暑假我回来,感觉她明显消瘦了很多,也寡言了很多。以前尽管也傻,但是还爱傻人说傻话,经常嘴里嘟嘟囔囔,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这次我回来,觉得她大不如前,别人问五句,她也答不出一句。弟弟站在跟前,她也不认识,叫不上来名字。但我一回家,问她,我是谁,她竟一下说了上来。于是我每天都会问她好几遍"我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呀?",生怕一个不留神,她会忘了我。
人老了越发慈祥,容貌也特别可爱。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趴在床边,捏了捏她的脸,问道"你说你萌不萌呀?"
她回"萌!"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知道萌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知道!就是糊涂的意思。"
"那你是不是个傻婆婆?"
"不是!"
"那你是不是个坏婆婆?"
"不是!"
"那你是不是个好婆婆?"
"是!"
我乐的不行,这种无趣又有爱的对话我俩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遍。但没想到那天晚上竟是最后一次。
我跪在那里,这些情景一遍遍的闪现,一低头,看见腿面湿了一大片,眼睛也疼的想要合上,刚一闭,便仰头倒了下去,意识模糊中感觉有人扶住了我,我努力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他们抬着我来到了里屋,扶我坐下,一个阿姨过来,不停地拍打我的脸,问我"还认识阿姨吗?你睁开眼睛看看还认识我吗?",我努力的睁开眼,点了点头,哇的一声哭了,我伤心极了,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奶奶就觉得心都在扯,哭的喘不上气,到最后手脚麻木,没有知觉。妈妈一边哭一边安抚我,弟弟抱着我给我擦眼泪,不停地为我搓手活动关节,慢慢地,好了一点。
第二天下葬,姑姑们都哭成泪人,眼看那些人抬着棺材往外走,被两人搀着的小姑急得直跺脚,哭的扑倒在地上,喊道"妈,妈,别把我妈拉走",就像动物园里被强行分开的大象母子,可小象能看到大象眼中的血和泪,能感知到它的不舍和疼惜,幸运的话,也许有一天它们还会重聚。可是姑姑,她是永远的失去了母亲啊,就连面前这口冷冰冰的棺材,她也再无机会见到。
昨天是奶奶头七,这几天以来,心力交瘁,伤心难眠,不想说话不想出门,只想静静坐着,好好思念她。
想起以前看的这么一段话:
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
愿奶奶在天堂安好。
愿你我珍惜时光,珍惜亲友,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