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古窑坐落在村尾的山坡上，像一只沉睡的巨兽，每到月初便会苏醒，吞吐火焰。
程青云站在窑前，手里捧着一只刚塑好的泥胎。胎体粗糙，形状歪斜，就像他这三年来所有的尝试一样，充满了初学者的笨拙。他深吸一口气，将泥胎放进窑室，关上门，点燃火焰。
火焰在窑内跳跃，温度攀升。
“又开窑了？”老陈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沙哑如砂纸擦过粗陶。
程青云点点头，没敢看师父的眼睛。老陈头是村里最后一个懂得“窑变”绝技的匠人，而程青云，是他破例收下的唯一徒弟——一个在城市里长大，连泥土都捏不稳的大学生。
“这是第几次了？”老陈头问。
“第三十七次。”程青云回答，声音轻得像灰烬。
老陈头哼了一声，蹲在一旁抽起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切割着程青云的紧张。
五天后，窑冷。程青云迫不及待地打开窑门，取出那只杯子——釉色混浊，遍布裂纹，形如枯叶，又是一件废品。
他几乎要跪下来。
“没有天赋，那就重复。”老陈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出奇地平静，“收拾一下，今晚有暴雨，窑顶得加固。”
程青云怔在原地，看着师父佝偻的背影。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几近干涸的心湖。
从那晚起，程青云不再想着创新，不再翻阅那些陶瓷图鉴。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揉泥、拉坯、上釉、烧制。村里的年轻人笑他愚钝，说他浪费光阴，说老陈头根本不打算传授真本事。
他的手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茧，茧又磨破，周而复始。
梅雨季来了，连月不开。窑里的作品一次次失败，不是开裂就是变形。有天深夜，程青云独自在工坊里对着又一窑废品发呆，手中的杯子滑落，碎成一地残片。
那声音清脆，像是某种东西断裂的回响。
“放弃吧。”同村来的小李劝他，“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咱们一起回城里，找个正经工作。”
程青云望着窗外那座在雨中沉默的古窑，摇了摇头。
雨季过后是酷暑，窑边的温度高达四十度。程青云光着膀子，汗水沿着脊背流下，在泥地上溅开小小的花。老陈头偶尔会站在一旁看，不说话，只是看。
八月，台风来袭。
狂风呼啸，雨水横泼，村中多数人家已闭门不出。老陈头却突然冲进程青云的房间，声音嘶哑：“窑！窑门没封好！”
程青云二话不说，跟着老陈头冲进暴雨中。山坡上的古窑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脆弱，窑门处的支架已经松动，一旦雨水灌入，不仅这窑作品全毁，窑体本身都可能受损。
两人顶着狂风，用身体抵住窑门，重新加固。闪电划破天空，雷声震耳欲聋。
“师父，为什么非要保住这座老窑？”程青云在风雨中大喊。
老陈头的声音穿透雨幕：“这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里面的火，百年未灭！”
风雨更急，一块松动的瓦片从窑顶飞落，直朝老陈头砸来。程青云下意识推开师父，瓦片重重砸在他的肩膀上，一阵剧痛袭来。
“唯有无惧风雨，才可万里挑一！”老陈头扶住他，在他耳边吼道。
那一夜，他们守窑到天明。
天亮时分，风雨渐息。程青云的肩头缠着绷带，却执意要开窑。老陈头破天荒地没有反对。
窑门开启的瞬间，一道异样的光彩从中溢出。
程青云取出的那只杯子，通体流转着天青与黛蓝交融的色彩，釉面下仿佛有星河流动，光影变幻间，隐约可见细密的冰裂纹理，如同生命脉络。
老陈头的手微微颤抖，接过杯子，对着初升的太阳细细打量。阳光穿过杯壁，将那片星空投射在他的脸上。
“窑变...”他喃喃道，“五十年了，我又见到了真正的窑变。”
程青云怔住了。窑变，那是陶瓷烧制中可遇不可求的奇迹，是釉料在极端温度下发生的意外蜕变，是历代陶工梦寐以求的境界。
“不是我有天赋吗？”他忍不住问。
老陈头放下杯子，目光深邃：“你以为窑变是什么？是上天的恩赐？不，它是千百次失败后的必然。是你三十七次失败不放弃的坚持，是你在暴雨中以身护窑的勇气，是你肩上流淌的鲜血和这三年来流过的汗水，共同造就了它。”
他指向那座古窑：“这窑火，百年不灭，不是因为有什么神秘力量，而是因为一代代陶工在风雨中的守护。就像技艺的传承，不是因为天赋，而是因为无惧失败的重复。”
程青云凝视着那只窑变茶杯，终于明白：真正的奇迹不在窑中，而在那日复一日的坚守里。窑变不是终点，而是无数个起点中的一环。
次日清晨，老陈头将一杯新沏的茶倒入窑变杯中，茶叶舒展，茶汤澄澈。他郑重地将杯子递给程青云：
“喝了它，然后开始你的第三十九次烧制。”
程青云双手接过，一饮而尽。茶温正好，如同窑变的温度，如同匠心的温度。
窗外，朝阳初升，照耀着那座历经风雨的古窑。程青云走向工作台，手中是一团新的泥料。
他知道，下一次开窑，或许又是失败。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揉泥、拉坯、修胚、上釉，动作依然不够完美，但每一个动作里，都蕴含着那句箴言：
没有天赋，那就重复；唯有无惧风雨，才可万里挑一。
窑火，终将再次燃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