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荒寒之眼

视见

很多事,很多人,我都曾看过。从小到大,他们在每个无意识的瞬间,就那么直挺挺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就像石砖缝隙间的落叶,就像角落里的灰尘。他们怀抱着极大的痛苦和极大的快乐,悄无声息地活在街上。

冬天到了,我裹着沉重的外衣在世间游荡,寒冷是冰湖,我隔着厚厚的冰面看每个人——鱼在冰下游,水草卷着投湖的人,冻在至深的寒夜里。而他们不敢敲一下冰层,他们害怕破冰的目光。

寒冷,我行走在寒冷中,寒冷让这里变得荒芜。不像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被大雪封闭的山峰,这里是一片平原,生长着灰色的楼栋,低矮,即便高大,因寒冷扼住了它们的生长。我在荒芜中漫步,试图为每个角落赋予我的概念和我的情绪。然而,风太冷,刺我的脸,很疼很疼,我赋予不出什么,我只感到疼,我相信他们也疼,因为风刺穿了他们的心脏和肠道。

有人住在群山的平房里,被雪盖着,屋里点了香,也点了烟。他们用目光看透荒山,也看透某种隐秘的关联——而我站在外面,荒芜爬满我的全身,我交付命运,而他们负责处理。

有疯子在大街上走,也有疯子在医院里走。大街上的疯子看着我笑,医院里的疯子看着我,却笑不出来。我看他们的时候,我也笑不出来。但不是因为我同情和可怜他们。

有人违法,有人犯罪。有人杀了人,有人纵火。有人躲在出租房,还有人骗了出租房的房租。有人直到死都没说他的秘密,也有人告诉所有人,但没人信——在荒寒的黑色大地上,我们都在想该如何活着。

该如何活着,该如何抛弃和被抛弃,禁闭或被禁闭,拉起铁丝网,爬上铁丝网,摔断一条腿。

然而事实上,没什么人留在这儿。


天黑了,摸着路灯的光慢慢找,就总能找找到回家的路。黑藏着许多秘密,藏着许多人,有人顺着黑夜藏起来,也有人就在明亮的灯光下藏起来。但眼睛是亮的,嘴也是亮的,说出来的话一点点往我的世界里渗透。黑色的光,冰冷的光,想把我点亮,但是让我熄灭,让我只剩眼睛。

因为我一直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就在每扇窗户外面——冰冷的眼睛,血凝固了,风把眼白吹破了,黑色的瞳仁发着光,想杀点什么。它刺痛我,就像从窗缝划到我床上的寒风。我发现,它正是我的眼睛。

我用这双眼看他们,我能刺破荒芜的坚冰,刺伤他们。我的眼划开荒寒,把一切弄乱、混在一起,就像他们的眼——当我们对视时,我感到他们就在我的身上生长,长出枝叶、开花结果,落在地上,让本就荒芜的大地继续荒芜。

他们的眼睛看着我,荒寒之眼看着我——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疯人。


书写

茨威格:

“……他们头脑清醒,没有感觉,身体健康,而我是惟一的病人,只有我感染了这世界的热病。”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极其自然地想活着,是为了满足我所有的生命机能,而非仅仅为了满足我的理性能力——它只是我全部生命机能的二十分之一。”


高乃依:

“只有寻求一死,那才是我最甜蜜的刑法。”


拉辛:

“陛下,我看见您不幸的儿子/ 被他亲手喂养的骏马拖曳着/ 他要呼喊,可他的声音使它们更加惊恐/ 它们撒蹄狂奔,王子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原野上回荡着我们惨绝的哀啸。”


加缪:

“我生活,我杀戮,我行使毁灭者的无限权力。比起这种权力来,造物主的权力就像耍猴戏。”


萨德侯爵:

“……你将要证明一件事:完全毁灭人类,是对大自然的一种帮助。”


洛特雷阿蒙:

“掘墓人,凝视城市的废墟很美, 但凝视人类的废墟更美!”


兰波:

“最聪明的作法是离开这块大陆,这里,疯狂正在不怀好意地到处游荡,俘虏穷人当作人质。”


里尔克: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巴塔耶:

“现在我终于明白此前自己没勇气承认的事情:我更爱死亡,我属于死亡,在让自己接受肮脏可笑的亲吻时,我呼唤的乃是死亡。”


贝克特:

“这个留在你所在之处的故事,处在垂死的、活跃的、出生的状态,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不知道你从哪来,你在哪儿,你要去哪儿。”


布朗肖:

“现在轮到我打开一扇门,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走进一个无人期待我的地方。”


卡夫卡:

“……这个地方连空气的成分都和他故乡的空气不一样,一个人会因为陌生而透不过气来,可是在这种陌生的荒谬的诱惑下却又只能继续向前走,越陷越深。”


杜拉斯:

“这是一处永远从自身消逝的土地,不让人看见它,可是又让人有所见,看见的只是一种震撼,永无宁息的颤动,震颤无休无止,永不停息。”



如果我是画家,我就用我的手,给画布带来一场灾难——我负责摧毁,我负责找回形体。

而现在我书写,我用我的字,用我的词语,用我的句子,给纸带来灾难——我不想负责,我也懒得负责,我把东西拆开了,而忘了怎么重新组装它们。

眼与心——眼与手——穿过死死盯着我的荒寒之眼,我的心和手全都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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