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物质极度匮乏,某日二叔竟从村口塘中吊出斤把重的一尾锦鲤,母亲喜滋滋地开膛掏鳃去麟,身边绕着一群馋涎欲滴的小鬼。待到午时开饭,萝卜咸菜玉米馍垂首静候,不多时主角红烧鲤鱼隆重登场,只见花色缤纷煞是好看,更兼异香扑鼻,众人均将族训抛诸脑后,顾不得老人尚未举箸,十几双筷子齐刷刷地伸向鱼肉,却在几乎同时停止了咀嚼,苦,敢情弄破了鱼胆,纷纷龇牙咧嘴,却无一人舍得吐出来,祖父见状一箸未伸竟拂手而去,祖母亦连连摇头,二叔领着堂兄妹们每人摸一个馍馍呼拉一声出了门……我偷眼瞧母亲,好看的丹凤眼里汪了两湾清泪,只有父亲若无其事地一口又一口搛着鱼肉,嘿,这两天上了火,鱼胆正好清热祛火……
多年以后,母亲已是满鬓微白孙满堂,仍然一字一顿对我说,大户人家的媳妇儿,难做啊……彼时轮到我做嫁,夫家人丁兴旺,叔伯妯娌兼小姑,是国产家庭伦理剧的绝佳模板,而战幕尚不及拉开,我已颤栗不敢向前。闻听尚有乡俗入门三日需考验新人厨艺,简直要萌生退意。
夫更为我讲了两位远房表嫂的入门趣事,说是两位嫂嫂同时迎娶进门,待到第三日上厨,大嫂不大会工夫整治出一桌佳肴,众人举箸一尝皆言“妙”,只听大嫂羞怯道,有油有葱,炒粪也香,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轮到二嫂上厨,技艺一般,座上客勉为其难道声不错,然这位嫂嫂道个万福,不亢不卑朗声道,非是媳妇巧,只因佐料多——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喷饭之余甚觉耳熟,许是哪本古书中曾读过的笑话被夫君活学活用?
待到吉日大限来临,索性心一横,如若让我上厨,必将使出浑身解数,反正横竖就是一盘葱花炒鸡蛋——别的我也不会,爱谁谁吧。不料婚罢拜公婆,老人却慈爱有加,妯娌亦和睦,小姑更没有横加挑拨,厨房不是没去过,共计剥大蒜两头,择小葱三根,连手指头也没湿过,——想是有人事先打了预防针。
婚后多年儿子呱呱坠地,我已磨炼得煎炸烹煮十八般武艺精通。菜肴端上桌来,但见莹绿莴笋玫红泡椒,色泽绮丽无双,而且该用碗的必用碗,该用盘的必用盘,正如诗人袁枚所说的“煎炒宜盘,汤羹宜碗,参错其间,方觉生色”。夫却笑我有银样腊枪头之嫌,说观之堪比艺术品,品之不过尔尔。我只充耳不闻,若将厨技比武艺,我自不过花拳绣腿,可是练就深厚功力必不在朝夕之间,况且,租赁之蜗居,教我如何潜心功力?
说话之间,新房来了,120平,三房两厅,我的目光只在厨房逡巡。旅美作家虹影曾在书中描写她家的厨房,比客厅还大,冰箱有两个,泡菜坛子一溜儿十几个一字排开……我羡慕得无以复加,可是在中国,凡夫俗妇自是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和空间。可是,我的厨房,我要做主。
色泽要热情饱满的橙色;橱柜要打成“U”字形,这边正烧可乐鸡翅,要一转身即可继续擀面条;米面豆油要各就各位,刀铲叉勺要静候待命;吊柜要隔出专门的一架书柜,可以放菜谱放煲汤大全,也可以私下放部《金瓶梅》……
虽只是弹丸之地,布置起来却满心都是放纵的喜悦。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第一次来到范柳原为她置办的别墅中,到一处开一处的灯,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一试,粘粘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亲朋好友来参观,纷纷都说厨房设计好巧妙(大概没人会对着眉飞色舞的女主人说句糟透了),只有某人埋怨不伦不类,我只佯装没有听见,古来将士驰骋沙场硝烟弥漫,今有主妇征战厨房油烟缭绕。而对于一个主妇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一间可心可手的厨房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