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彼刻

十月十五的早晨。天气好得要命。窗帘也关不住阳光。

阳台上有花。一盆茉莉,不伦不类地夹杂着文竹跟发财树。

花已经无可挽回地颓败,凋零的花瓣孤清地散落在窗台上。几日前它她们正昂着头骄傲地怒放,现在,无可奈何花落去。样子伤心极了。使我联想到了我最恐惧的衰老。

我承认,在这个不惑之年,我怕老去胜过怕死。这个时时困扰我的恐惧使我极其憎恶剪去根茎的花束。准确地说,我憎恶的是挥动剪刀的手,它像固执已见的时间一般蛮横且无情。

花盆倒是可爱喜人,瓶身上精致的小白花永不会凋谢。不由你不信艺术是永恒的。艺术可以将生命的美丽固定下来,并获得独一无二的时空固定。生命本身,则实在太过脆弱。

桌子上摆着金帝巧克力。自己买给自己的,一样美味一样甜蜜,自得其乐。自力更生是一种美德。

让我想想,大学的四个今天都在西安度过。大一时宿舍的兄弟们一起围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大二的今天波澜不惊,留下的唯一痕迹是日记里一句“今天晚上的星星好亮啊”——真是没头脑的话;大三的今天与两个无法与之排列的美女晃荡了一天,发誓再也不会在单身时期跟两个美女上街;今天,剩我一个人在宿舍,对着12寸的屏幕哭苦笑笑,在别人的故事里悲喜交加。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啊,转眼间毕业都快五年了。

想起毕业那天,只有我的未来是最不明朗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将离开西安

西安——西安——西安。我常常在心里暗自思量这个名词的意味。对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我有着浓烈而复杂的感情。

高中时,我在历史课本上的一张地图上勾画出我想去的地方,如铁轨一般蜿蜒伸展的线条开阖交错。有一条线被加粗强调,一头连着我的家,一头连着西安。我持久地打量着那张地图,我想那时我的表情一定是满足的。

这个场景发生在一堂例行公事的历史课上,我做的事情也只是不太乖巧的学生的一次开小差。可是,这个场景后来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复活。

比如,坐在假期中空荡荡的图书馆里,欣赏窗外种树的老头清唱地道的陕北民歌时;比如,深夜无眠,不知名的幽暗远处生出的秦腔传入耳朵时;比如,埋没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安静地看着我深深喜欢的那个歌手;比如,偶遇一位摆地摊的诗人,从他手里购买了印有他的画与诗句的T恤杉,以及后来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他的诗歌时;又比如,在回民街,惊艳于一个卖烧烤的女子美丽得无可挑剔……

很多超乎我经验之外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高中时那个场景。我想,在那堂历史课上,在我手中的铅笔来回滑动时,在那个不经意的时刻,命运在暗示我。只是,命运把你推上一条路的起点时,却从来不让你看到终点有什么样的风景。

我从心底里喜欢西安这座有着长长围墙的古城,书院门、太白路、粉巷、湘子庙、小寨、雁塔路、下马陵、深巷窄弄都是风情万种。都是很悠闲的地方。都与我内心的节奏一致。

西北民风粗犷,稀释了小市民那种卑微细腻的气息。不计较,不多事,不势力。

同时,我又感到我必须离开西安。许巍在歌里唱道:“。”这是历史的尘埃。王朝更迭,英雄美人,跃马扬戈,深邃的历史感时时震荡心魄。

有人在评论贾平凹的《废都》时说:西安有一种死亡气息。言重却也言中。西安这座城市太缺乏朝气,身处其中有一种死于安乐的自危。西安浓厚的文化氛围,也很容易让人沉浸在一种形而上的沉思默想之中。很多时候,我没有获得彻悟后的通透喜悦,而且陷入一种被关入铁屋子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我所热爱的郑钧张楚许巍,也都是在走出西安之后,才真正释放了生命的能量。他们都深爱西安,却都长久地离开了它。

此时,我的直觉清楚地告诉我,我已嫣然生活在广州。彼刻,许是在思念西安吧。

罗兰在《写作的零度》里说: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向的和有意义的时间。是的,哈姆雷特不再是哈姆雷特,而是一种性格:俄底莆斯不再是俄底莆斯,而是一种命运;梁祝不再是爱情,而是一种模式。

有些人,有写事,有些话是千万不可以说出来写出来的。一旦让内心深处认为重要的东西走出来,那个东西就死亡了。心若空了,就仿若失去花蕊的花朵,即刻枯萎。

对大多数人来说,绝对的自由等于绝对的痛苦。什么事情都得由你决定,真累。不如把决定权交给别的什么更加值得信赖的力量。最凄惨的时候也好有个支撑。

我无法信仰上帝,因为我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解除了关于马克思的教条化的错误印象后,我发现马克思是个充满力量感的人。我深信唯物主义是一种良知。

但我有支撑。郑钧的音乐即是我的救赎。郑钧也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在第四张专集的文案上引用了<圣经诗篇>里的句子:我在困苦中你曾给我宽广。

最后是“上帝”买的单。呵,吃了顿圣餐。

QQ上头像闪烁不停。教我想起元曲里形容杂沓世事的三个形容词:密匝匝,乱纷纷,营攘攘。

或者,所谓生命的悦乐与纠纷,也正在于此吧。

万籁俱静。整个都城市睡着了,我却睡意全无。进入广州我莫名其妙地丢失了睡眠。有意思的是,一回家失眠就好。我想我还没能习惯背井离乡。前几年我的国考,也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机会回到我的家乡去继续工作。人是矛盾的,奋不顾身地出走,迫不及待地回归。应了艾略特在上个世纪写下的: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

与其卧床任凭秒针钟的走动声敲击耳膜与心脏,不如进入电影的音画世界想象另外的一种生活。

电影《时时刻刻》里虽然最佳女主角的奖给了妮可·基德曼,可我仍旧觉得朱利安·摩尔和梅丽尔·斯特里普的表演似乎更胜一筹。至少,她的哭泣更能打动我。翻译比较粗糙,也好,顺便练习已经生疏的英语听力。有些对白听不太懂。没关系。真正的生活中,我们也只能远远观览别人的生活。看她微笑看她落泪却不知缘何。

在看之前就听人说片子很闷。关于时间的电影,当然会有些沉闷。谁曾试过仔细聆听钟摆声?一寸一寸的光阴被一格一格地精确度量——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实在是令人恼恨无奈的东西。盼望到来的总是不来,噬咬着你的灵魂;害怕到来的,时间又总会刻不容缓地把你送到那一格去。面对时间,人总是无能为力。机器猫的时光器和紫霞仙子的月光宝盒只是不合实际的幻想。哲学家伯格森写的《时间与自由意志》一书中,提出用自由意志来对抗时间。著者所使用的哲语很优美,却只是理论,难于企及。与时间对抗,真是愚顽不灵之举。

忽然想起,有那么一回。我和一个我很喜欢的人在一起。记得那是个十月的下午,天空看着很温柔的雨。分手的时候,我有点依依不舍。这一别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时。我实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可时间在催促我们道别,我和她都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一边努力笑给她看,一边暗自着急,希望时间可以停止。

我可真是愚顽不灵!

最后,我让我的手表停了下来。就停在她对我微笑着说再见的那个时刻里。我要求我的手表永远记住那个时刻。

此时此刻,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停止的手表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再想起这样的夜晚,想起那块停止走动的手表,以及想起这样的一个夜里我曾这样地想起那块表。我也不知道,什么我会将这一切彻底地遗忘。

那样的一个个记起和忘怀的时刻,终会自行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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