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是一个需要搭上厚外套的天气，再怕冷的人大概围巾和手套也得用上。

是我先看到的你，你并没有看到我。

我隔着很厚一层塑料布看向里面，最上面的笼子有两只小腊肠，这种有品种的孩子居然也沦落到待领养的生锈笼子里？有些意外，长得很好，两只长型的白毛滚成一个团，在笼子里互抱着磨牙，用长长的鼻子抓着对方的耳朵，被对方一扑就仰躺到地上呈现逗弄的大字型，挺有活力。

中间的笼子据说是两只小腊肠的母亲，服务员说它们是从繁殖场一起被抱出来的，母亲一年四季都在生产，只想找个地方给它好好安养晚年，孩子也送走，让它以后都不用再担心孩子的事情。

最下面的笼子盖着一块布，就以为是个空的笼子，只是这笼子的边缘还长出了条咖啡色的尾巴，尾巴没有动静，就只是一条尾巴，是条待人领养的尾巴。

为了看清那条尾巴我就着狭窄的过道蹲下来，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抓了一下尾巴的尖端，依旧是一条没有动静的尾巴。

谁会领养一条不会动的尾巴？它能干嘛？

把头弯再低我都看不到连结着这条尾巴的真面目，铺子里的人太多了，有对情侣对着顶楼的小腊肠情有独锺，他们商量着拆散它们，商量着谁的毛色长大后会更吸引人。

我走出铺子绕到后方点起了烟。那天太冷了，我不该去的，是家里老猫们要吃新的东西，它们即便都是风雨中扒来的，吃的部份还是讲究。

我在蹲下来的时候意外看到了那条尾巴的主人，就是你，你没有看到我，一直到那天很晚的时候好像都没有。

你把前爪朝上反折，下巴就躺在反折的前爪上睡着，是睡着吗？你那时是睡着的？还是你没有意识已经出生？

那是我第一次对你感到好奇，也是我第一次对一只狗感到好奇。

我问服务员我能不能养你，他问我家里都住着谁。

“就我……还有六只猫。“

“六只猫？那你还有余力去照顾它吗？“

“嗯？它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

我想着那六只老人，不都是自己饿了吃，睏了睡，这样慢慢变老的吗？

“狗像小孩，你要有时间陪它玩，带它出门，你可以吗？“

“我不知道啊，我又没养过小孩。“

于是我被服务员请出去，他要我冷静半小时，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带你回去。

我只好顺着人流继续绕着卖场，可是我还是在想你，你说你被那个大布盖着，楼上还有一只瘦弱讨人怜的老母亲，更别说顶楼那两只充满活力的名贵犬种了，如果没有我，你说谁会要你？你连尾巴的作用都还搞不清。

大概二十分钟我就回去了，我跟服务员说我还是想要养你。

他给我三页的问卷，上面一堆问题，连我的收入我的存款都要列得仔仔细细，我到底是来领养，还是来相亲？

花了快一个小时，我终于填完了所有问卷，服务员也详细跟我说明了养狗要必备的一些东西，还有之后会遇到的问题。那天的风好大，铺子所有的塑胶棚子都被吹地咯吱作响，那一刻最淡定的还是你。

“能在冷冽地环境中淡然入睡的，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这是当时我眼中的你。

他把你抱出来，那时候的你好小，好软，你就闭着眼睛任他摆布，任他脱掉他们帮你穿上的衣服。

“这么冷，这衣服不能穿着吗？“我问。

“不好意思，这是协会的衣服，协会还有很多动物有需要。“

于是我把你托在我外套里，为了保留记录我们在当场拍了第一张合照，你没有看镜头，也没有看我，你还好吗？他说你没事，只是太小了。

对不起，其实第一晚我就后悔了，正确来说是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把你塞回那个服务员手里。 当然家里那些老猫对我也是恨地牙痒痒，它们也想把我塞到服务员手里。

你在睁开眼后到处乱窜，把老猫们的尾巴当成自己的磨牙工具，它们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为了躲避你，全家的老猫都跳上了横梁上的崁灯里。

你还咬坏了两本羊毛记，第二部我甚至都才开始要看。你把羊毛记撕毁，拌在地垫上翻炒，用纸张和毛渣做成杂烩，最后淋上一滩尿做上完美的结尾。

我坐在沙发上摇晃着红酒扶额，想学习刚看到你时一样的淡定。

这到底是什么生物？为什么服务员不再多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 后来我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一直到凌晨五点。

起来的时候你正在消灭桌上红酒杯里的剩余，说是剩余，其实算是一整杯，因为我续了杯没多久就睡着了。

你好厉害，所以我没有阻止你，你可以当一个跟我一样好酒量的女汉子。没过多久我们就抱在一起睡了。

九年过去，辛苦了你，我一直像养猫一样在养你，而你过了孩子的年纪之后，也慢慢同猫一样，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安静。

你不用会接皮球，不用守家卫国，不用在我回家的时候咬拖鞋给我，你只要像老猫们那样，处之淡定就好。

可是对不起，我常常忘了你也是一只狗，你需要遛，需要有人带你出去玩，需要我下班时跟你说说话，当初我只是纯粹想给你一个遮挡风雨的地方，而不是为了我想要养狗。

对不起，其实我始终不喜欢狗。可是你不在乎，而且越来越爱我，不论我给你带了什么，你都吐着舌头照单全收。

对不起，我有时候会问自己，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一只狗，现在这样的生活我会不会开心，又能不能接受？

今天出门前我照例亲了你的额头，很意外地你回头过来舔了我一口，你知道我不爱被舔，我不喜欢被热络，可是今天你还是那么做了，我想你就是偶尔想要提醒我你依然爱着我。

我也爱你，不管我们还能相处多久，你陪着我把老猫们一只一只送走，跟着我大把鼻涕大把眼泪地流，总有一天我必须也得送你走，那个时候可能也没有人会再陪着我承受，可是从接你回来的那天起，这些都是预定好的结局了啊。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会说，说了我可能也不懂。

可是我希望你的这一辈子，在你心里都是值得、是快乐、也是满足。

你的一辈子只有我，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来到这一世的期待，但愿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