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雾霾是如此猖獗,像给整个天扣上锅盖,任由这个城市在里蒸腾,腾起的尘埃,是黄的,含沙的。透过这般昏暗的光景,便看见阳春三月里,那不太好看的树,一层又一层的树叶往下掉,直到皮肉尽数剥去,赤裸着身并排挺立,在苍茫中带着尖利的笑。友人说,北方的树就是如此壮烈,哪像南方的树,到了寒冬,它仍可以垂着半瘫的身子,黄又萧条的叶子,恹恹地残喘,将就苟且地过。
忽然有一天,将要走到报刊亭,猛地抬头,发现相互簇拥着的树白了头。谁也没有早一天,谁也没有晚一天。这些树竟然同时全都开了花,砰地一声,炸开般,怒放出它们的喜颜。也许它们在晚上偷偷谋划着百花齐放,这样的惊喜令苍白的校园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许多同学不由自主纷纷拿起相机,试图留下正热烈开着的花姿。但这样的视觉冲突对我而言只是一粟,瞪大眼睛之后便没留下什么。真正让我觉得它们是如此可爱,是在一个夜晚,大概有月,大概没有月。
劳碌了一天的我,仍跋涉在校园,羁绊着长长的风。我的神思只黏在匆匆的脚步上,沉浮在一片同样暗淡的海,这是寥廓的无聊,被密封地严实,深深埋伏在走不出的死局。耳边传有机器的轰鸣声,找不出声源,却像鼓槌一下又一下震在空气中,浑圆地夹杂着黑夜惯有的寂。一切的僵化模式定格着庸碌的日常。但,那一阵似有似无的清香,却无端浮于我的鼻翼,随着翕动而明晰起来,这样无端撩拨我的所有知觉。
就是这样的一场劫难的香,又瞬间屏蔽了我的五感;我的心,握在我手里,澎湃涌动的生命力,炽热得要焚烧掉一个灵魂。又如檀香燃成一缕青烟,一切的躁动不安,一切的流离颠沛,一切的压抑苦闷,皆诚服于这来自于大自然美妙的馈赠。
绽开在枝头的是一簇挨着一簇的玉兰,白晃晃,更像炸开一般在那稀疏的树上演绎,一发不可收拾。你在俯仰之间,一瞬便乜见那开得热烈的花儿,明明是那么温雅的花呵!旦夕之间,激烈迅猛,染了半个中青。更可怕的是,它的香袭遍绵长幽寂的夜晚,花开无言,而那道道若有若无的香去闯进无数匆匆的过客心中,火星哧拉拉地燃扫从心灵深处衍生出的魔魅。
料想它看的这般荡气回肠,若等到花落,行人脚步如铅锤,毫不留情地践踏,重重将其碾成粉末,陷进脏污,萧条凌乱,半瘫着它的身体,一瓣又一瓣,全数付诸给黑夜,这里没有荷锄的惜花人,哪来的一抔黄土掩风流呢?这样的归宿也许更符合它的本身。
只是,花哪来的那么想法,它们就想着开着开着,怒放二字而已。蝉伏三年也只唱哑了一个夏季,这些玉兰花啊,在我经过它们时,有簌簌花瓣下落,拂去一身还满了一身,这样明亮美丽的生命在慢慢消逝,芳馨淡淡褪去,一切模糊远去又伴着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荡漾。我拉长了一段路的距离,一个报刊亭,不过五十米的距离。脚步越走越轻盈,一步一步远离,横杠的白炽灯泛起,交融着夜,似乎在黑与白中陡然生出了一方迷蒙的世界,而我在那世界中寸寸生长。
张爱玲写过花凋,她心悸于一种花的凋落,因为那花是”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滚落下来”。滚的力度与砸无异,那样的触目惊心,悲壮地像名烈士。而我们的玉兰早不见于枝头,一场花开来得动人心魄,一场花谢却是这样地悄然无声。猛然抬头,已经不见那白雪似的花覆顶,它的花已经飘然柔和地远去。谁又能知道呢?许是有人知道,因为那缕幽香。
我写花,与花开无异,它开得漫不经心,我就是随便想想,再深的东西,没有了。
作者:牧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