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多年前放在网上的一支旧文,纪念曾经一度感怀的历史人物——项羽、张爱玲和摩西奶奶。重读这些文字,是现在的我绝然写不出来的。所以,写文的最佳状态是,想写就写,有感悟了就写,想创造了就写,胡编乱造也好,胡言乱语也罢,如同我们的青春时光,过了就回不去了。
野外,电闪雷鸣。大雨冲刷后的荒原,一截焦木倔强地立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上,几许悲壮。犹如壮士断腕,憾人的残缺映在广袤的蓝天下,清晰地如同千万像素的胶片。逐渐升腾起来的雾气缠绕着历史的气息吹卷起尘埃的味道。
氤氲的气氛,暧昧地如同千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夜,空气中凝聚了紧张与焦灼的因子。暗的烛火映出黑魆魆的影像,一层叠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依旧那么粗狂,大罐倒酒大碗酣饮,深邃的双眸似乎要融入漆漆的夜,无奈、苦涩、时过境迁的痛。那只曾握过多少把利器的手,捏着碗沿沉稳坚毅。风来了,大树纹丝不动。
夜越来越深,风中传来一阵阵歌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响亮,这是家乡的歌,没有家乡的味道和感情,但能唤醒他对家的回忆。想起自己戎马一生,辗转征战,累吗?充斥耳膜的歌声瓦解着冰峰般的意志,他知道他的兄弟们都累了,而他,也开始想家了。击箸低吟,“…虞姬虞姬奈若何…”,询问的目光无需答案,需要的是一种柔情的体贴和安慰。回答他的是涟涟的泪水和溅血的赤诚。怀中的女人熟睡了,眼角渗着晶莹的泪珠。他怜惜地摩挲那张姣丽的面容,用小指轻轻地拂去那颗泪,他知道这颗泪和浸染他怀抱的鲜血有同样沉重的分量。起大风了,树身些许震颤。
他抱着女人走出帐篷,寒的夜也不过如此,他想。飞扬跋扈、霸气雄心、一意孤行、不可一世,只有这种蔑视一切的傲气才能征服历史征服众多英雄的心。他不需要去揣测“舌头和牙齿”的生存哲学,他是靠体内的热血指引生活方向的。“青山”和“柴禾”的道理,即使多年后另一地域的那个遭遇放逐的矮个子巨人都明白的道理,在他看来却沉重地超出了他的理念和生存准则。他注定是一棵大树,刚毅耿直,而他也深知自己不是柔韧的蒲苇,是无法在飓风的罅隙中求得生存与发展的。原本蒲苇般的女人,依附了大树,也成为了一棵树。带着灵感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前方的路了,与颜面无关,与计谋无关,只受热血指引。
于是,坚韧的大树傲然挺立在脚下的大地上——风来了,雨来了,灾难只是一种体验,直至精疲力竭直至被连根拔起甚至在电光火影中被烧黑烧焦……经历漫长岁月,孤寂荒漠中残余的骨犹如风向标一样矗立在历史的单行线上。
那截枯木多年以后始终闪现在我视野的尽头,带着沧海桑田的余韵,与历史故事、文学作品、古典诗词早就的形象,奇迹般叠合。
恰逢第二棵给予我生命印痕的树是在三月飘花的季节,心情明朗而单纯,不像遇见第一株时充塞了旅途的奔波和困顿。
春日,应邀踏青。娇嫩的草芽、鹅黄的烟柳、金亮澄清的迎春,就在这样浪漫的背景下突兀地遇见了她。婀娜的身段,高贵的举止,优雅不俗的气质。我无从知道她的名。从她的“名片”上了解了她来自外域。细密的水雾滋润着她植根的大地,四五个绅士般的细杆尽职地搀扶着她略为孱弱的身,华丽的盖置于头顶为她遮风蔽雨。偌大一片草地,只有她静静地伫立在那儿,风姿卓绝。有时候孤独也是一种特权。但我却从她僵硬的身体读出一种忧伤……
习惯了一片土地,习惯了一群飞鸟,习惯了某处的朝霞与晚露。突然的一天来临,醒来物是人非。好比昭君出塞,荣誉的背后是泪水。就那样被嫁到远方,学着适应截然不同的气候,和不同的人相处,用坚忍和力求改变去磨平心中的孤寂和无从倾诉的思念。
固守本土、沉稳扎实是一棵树与生俱来的荣耀和资本,也是许多人渴望成为一棵树的精神源头,尤其是那些颠沛流离、痛失所爱的人。与世安稳,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终不可得。
从热爱着的土地被毫不顾惜地连根拔起而后置于异国他乡缺少温情的土壤中,对一棵树而言,我们很难揣测和体会它于这个过渡期的尴尬和艰辛;对一个人而言,一个只会用文字跳舞的女人而言,精致敏感的心脏如何能承受这份连心的痛楚?沾满老上海气息的文字幻化成片片飞花铺洒在时光的红地毯上,她一路风尘走过,素雅的脸带着眷念,抑或倦怠?情感的憔悴、时局的动荡,不谙世事的她只有选择离去,离开这片温润其创造灵魂的土地。
是的,是她毅然地把自己从大上海的母体中血淋淋地剥离开,带着刺痛的心还有几分不舍的眷顾,随意置于美国似更繁华但就其而言濒临于绝境的状况,自生自灭,苦熬时光。向曾有的温柔做一种告别,用一个异乡客的身份来使自己甘于平凡,甘于寂寞,甘于不去回忆,甚至拒绝那一丝丝温情的联系。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人立足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尚有几分难过,况且还是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心疼自己的人,一个不熟悉打点日常生活的人,一个健康每况愈下的人?当一个人开始固执地躲避社会所织的网,开始以一个绝对独立体去品尝生活的酒时,就意味了清苦的傲然,孤独的哀艳。虽然留给后人的是故事是传奇,但其中度日的艰辛和天籁般的孤寂,谁,又愿意去品尝并细细咀嚼呢?有时候,平凡和孤独,对立地竟然如此决绝。她,一株高傲的树,果断、坚韧,伴着曾经的热情,执着的花瓣纷纷飘洒,神情自若、冷静异常、临水照花。
我的眼有点发涩了,光滑的额、微仰的脸、睥睨一切的眼神,就是她了。第一棵树是刚,这第二棵树是柔中带刚。
一直以为只有枭雄的霸气和残花般的青春才足以震撼在世俗的日子中逐渐麻木的心灵。后来才明白,僵的心灵是能由点滴感透而丝丝苏醒的。力量传递的持久性在于信念的坚韧及对生活和美的热爱。
第三棵树,不是我注意到了它,而是它主动拿走了我的眼球。那是怎样一棵树啊,虬枝盘绕着犹如百岁老人手上的青筋暴突,时光对于沧桑的馈赠就是见证生命的历史。这是一棵古槐,我走近去抚摸树干,希冀体验一种远古的味道。惊诧!手中抚着的竟然是浇灌的水泥——大概为了美观,被涂成了树干的色调。我细细地观看,小心地用食指在上面划过,属于这棵树的只有外层古老的树皮了。我仰起头,阳光正透过繁密的树叶闪烁着温情的光芒。终究,生命只是一种形式,在一路风尘地走过,它舍弃了许多繁杂和包袱,甚至是其需要依附的形体,丝丝入扣地消融而不是自暴自弃地消沉。
我为之感动。这才是生命的真谛,才是生命本身应该具有的真实色彩。平静地接受时光的馈赠,坦然地面对腐化的死亡气息,用美好的心态去支撑一树繁华。时光剥夺我们的,必以另一种形式偿还,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这种契机。
但是,她抓住了。因为这位慈爱的老人一直都明白自己到底需要做什么,“做你喜欢做的事。上帝会高兴地帮你打开成功的门,哪怕你现在已经80岁了。”她的风景画能敏锐捕捉到季节、天气和时间的细微差别,这种敏锐感来自于对生命的热爱及感悟生活的细致心境。热爱,很多时候是能穿透生命,融入永恒的。从一位普通农妇,从76岁的年龄,从简单的热爱开始,直至101岁溘然逝去,留下来的1600余幅作品的绘画生涯,伴随着这份热爱永存。只留下树皮的槐树依然能长出一片繁芜,只留下心境的老人最终成就了一个神话!生活,你真不能小觑。
遇见的三棵树,搅乱了时间与空间,我只在乎自己的感悟。至情至善至真之人,昙花一现的枭雄也罢,临水照花的女子也罢,耄耋老人的充实晚年也罢,他们带来震撼的原因都在于对生命的尊重。尊重生命才无惧舍生取义,尊重生命才会率性生活,尊重生命才会不怕迟到。我愿撷取他们灵魂中的光华,不要委曲求全,不要成熟懂事,不要得过且过。毕竟,一个人完全拥有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