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不知怎的，近来总像一只晚归的燕子，在我心檐下盘旋，却迟迟寻不到那扇可以安然进入的窗口。想说爱你，这本该是世间最自然、最温暖的事，像春草发芽，像夏夜虫鸣，可于我，于我们许多人，它却成了一件需要鼓足勇气、耗尽心神，却往往功亏一篑的难事。
这难处，最先、也最深刻地，印刻在与至亲的人之间。
我想起我的父亲。他的爱，是深秋里磨得锃亮的柴刀，沉默而锋利；是冬日清晨，我自行车座上那块被他用体温捂热了的毛巾，温暖却无言。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名为“威严”与“羞涩”的河流，我在彼岸，他在此岸。多少个黄昏，我看着他佝偻在夕阳里抽烟的背影，那被岁月侵蚀得如同老树皮的脊梁，分明写满了为我扛起风雨的艰辛。我心里有万千感激，像涨潮的海水，汹涌澎湃。可走到他身边，脱口而出的，却只能是：“爸，少抽点烟。”他“嗯”一声，算是回答。那更深沉的一句“谢谢您，辛苦了”，便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心里泛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终归于沉寂。
母亲的爱，要细腻些，却也绕不开那层欲言又止的纱。她将爱熬成深夜的一碗热汤，缝进我衣角一个密实的针脚，藏在我离家时那袋永远塞得太满的行李里。我能吃出那汤里的心血，能摸出那针脚里的牵挂，能掂量出那行李沉甸甸的不舍。可当我拿起电话，想认真地对她说一句“妈，我想你了”，话到嘴边，总会诡异地变成“妈，我到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仿佛一旦触及那个“爱”字，便会打破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用行动代替言语的默契，会让我们彼此都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尴尬里。我们的文化，似乎天生便推崇这样一种“暗水无声”的境界，觉得说出来，就浅了，就轻浮了。于是，爱成了最珍贵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却又共同守口如瓶。
及至年岁渐长，心里住进了一个人，这“爱”字，更是重若千钧。
那是怎样一种微妙而煎熬的心境啊。它让你变得无比勇敢，又无比怯懦。你可以在人潮中一眼寻到他的身影，可以在喧闹里清晰地分辨出他的笑声，可以在日记的每一页，写下与他相关的、无人能懂的密码。你搜肠刮肚，用尽一切迂回的方式去靠近。你分享一首歌，歌词里藏着你翻滚的心事；你谈论一部电影，借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眼泪。你制造无数次“偶遇”，在他面前，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内心却早已是地裂天崩。
那简单的三个字，在唇齿间酝酿了千百回，像含着一颗滚烫的熔岩糖，甜与痛交织，终究没有勇气吐露。你害怕。怕那层窗户纸捅破后，是更远的距离；怕满腔的赤诚，换来礼貌的疏离；怕自己珍藏的瑰宝，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寻常的石子。于是，你宁愿让它在心中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再默默凋零，化作一地无人知晓的落叶。“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古人的叹息，穿越千年，依然精准地击中了每一颗在爱中沉默的心。想说爱你，在爱情里，成了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内心独白，观众只有自己。
还有一种爱，是对那些我们敬重的人。或许是倾囊相授的恩师，或许是雪中送炭的挚友。感激与敬佩之情，如同陈年的老酒，在心底愈酿愈醇。我们总觉着，过于直白的表达，显得生分，显得客套，是一种打扰。我们更习惯于将这份情谊，转化为默默的关注，和在他们需要时的鼎力相助。我们以为，行动是最好的回报。
可我却渐渐明白，那些给予我们光与热的人，或许也同样期待着一句明确的、温暖的反馈。知道自己的善意在另一片心田里发出了芽，开出了花，这对于一个施予者而言，是何等巨大的慰藉与力量。一句“您的教诲，我终生难忘”，或是一封坦诚的信，诉说自己的改变与成长，其带来的温暖，远胜于任何物质上的酬谢。可我们，往往也在此刻，选择了最轻描淡写的一句“谢谢”，让更深的情感，沉入心底的湖泊。
想说爱你，为何如此之难？
我想，这或许是源于一种对“脆弱”的恐惧。表达爱，意味着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毫无防备地袒露出来，赋予了对方接纳或伤害我们的权利。这也源于一种文化的“惯性”，我们世代相传的，是一种含蓄、内敛的情感模式，觉得“做”永远比“说”重要。然而，我们忽略了，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具有神圣力量的行动。它像一道光，能照亮那些在黑暗中默默付出的身影，能让施予者与被爱者，共同确认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坐标。
爱，需要这语言的加冕。
我最终也没有在那个黄昏对父亲说出那句话。那声“爱”，是在我离家远行，火车开动，看见他站在月台上，身影越来越小的那个瞬间，才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我没有喊出声，但他似乎在那泪光中，读懂了一切。他用力地、笨拙地挥着手，嘴角努力上扬。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懂了。爱的语言，未必总是轰轰烈烈的宣言。它可以是我在父亲生病时，递上一杯水，轻声说一句“我担心您”；可以是在母亲节，为她买一束花，告诉她“您辛苦了”；可以是给久未联系的老友发一条信息，说“忽然想起从前，很想你”。它需要我们从那坚硬的壳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学着将内心的轰鸣，化作窗外渐沥的雨声，温柔地、持续地，滴落在所爱之人的心田。
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去打破经年累月的冰层。但它值得我们用一生的时光，去练习，去言说。因为，再深的海，也需要阳光的照耀，才能波光粼粼；再沉的爱，也需要语言的确证，才能温暖彼此，照亮我们共同跋涉的，这段短暂而又漫长的人世旅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