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祁寒

1

潇潇暮雨,经久未歇。


来自远方天幕的细密雨丝,还在不停地破空而落。

淅淅沥沥,淋漓地打湿山河。

混着泥土腐臭的浑浊空气充斥着长街短巷,雾縠涳濛。


满城冷冽,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被仇恨淹没的胸膛,炽热。


荒芜人烟的破旧街巷里,我拖着自己残破的身躯,麻木至极的心脏,艰难移动。

任凭纷扬雨水砸在早已浸湿的褴褛衣衫,混杂着猩红色血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留下身后一路血污。


顾…顾北城?

听觉迟钝,但我还是隐约听到声音穿透雨幕,是在呼唤我的名字。


回过头,竟是李怿。

他慌忙跑过来,搀住我摇摇欲坠摇摇欲坠的躯体。


发生什么了,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啊!他说着,言语间因惊吓而有些颤抖。

这是…跟人打架了?

没…我…我没事…我咧咧嘴,露出一个比死还难堪的笑容。


你这哪是没事的样子。

我…

我什么我,走,跟哥回家。


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我杀人了!


什么?!

哥,让我走吧,我杀人了,不能连累你…

杀…杀人?你怎么…


雨水帘幕中,我们四目相对。

他震惊地看着我,任凭冰凉的雨水密集地砸在我们身上。


怿哥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叹了口气,那你准备怎么办,他说,跑?

不知道,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积水上不断溅起的泡沫说,我也不知道,很崩溃,现在,我只是想,先这么走会儿,缓一缓。


那就更不能让你这样了,听哥的话,跟哥回家吧,起码包扎下…

说完,他便搀着我缓缓向前走去。

身后,雨还在下,纷纷扬扬。

2

走过长且蜿蜒的泥泞小巷,怿哥把我带到了他家。

推开划痕斑驳的老木门,面前是恍若八十年代的陈旧院落。风化得斑驳的的围墙,角落处堆满了残破物品。


进了屋,怿哥让我随便坐,之后去厨房倒了杯热水递给我,别着凉了,他说,我去给你找点药。

嗯,我点点头,问,宿姐呢?


她啊,上班呢,快回来了。怿哥边说边继续翻箱倒柜地找着药。

你们…这是…准备回老家啊?我看着门口堆放的包裹,说道。

是啊,走了,回家结婚,怿哥一脸幸福地说,以后…也就不回来了。


那也挺好的。

嗯,他说,这大城市,勾心斗角地,也没啥劲。


怿哥给我找来了很多药品,和,一个手指大小的纯黑色U盘。

这U盘,是沈烨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我有些诧异地问道。

就在…早上吧,他交给我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没说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吧…他只是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又是这种方式么,沈烨他妈的是真觉得自己料事如神还是怎样。可笑,要是真料事如神,怎么自己送了命。


拿在手中,我仔细地看了看这个U盘,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也就把它先收了起来。拿出双氧水和纱布棉签,开始自己处理伤口。

真的,很疼。在抹过碘酒之后。

我随手抓过沙发上的布料紧紧咬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声。然而豆大的汗珠仍是止不住地由额头冒出。


良久。锥心般的痛感方才有了些许的缓和。

之后随意擦了些药膏,顺势抽出白棉纱布熟稔地将手臂简易地包扎好。

至于身上其他地方纵横的大小伤口,却也顾不得了。


换完药,穿上了怿哥拿给我的衣衫。

至于那些满是血渍的,我亲手将它们丢进了火炉。


跳跃着,燃烧着的,熊熊火焰,噼啪作响。

倏忽间便将这些轻薄布料吞噬,化成光芒。


发热的,活着的曼珠沙华。

凋亡的苦楚,你的轮回是否经几朝暮。


死生,生杀。

那么,彼岸。

再见。来生。

3

简单地吃了口晚饭,我便匆匆道别了。

倒不是觉得危险,只是,我想我不能再连累别人。


从怿哥家出来,雨已然停歇,碧蓝色晴空万里。

清冷的风扑面吹来,凉爽且舒适。

4

我最终还是走进了巷弄深处,装潢简陋的网吧。

昏暗灯火与寥寥无几的顾客,让这里显得诡异且幽静。


我依旧照例找了个角落坐下。

——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位置能够给自己带来些许安全感。尽管它是微不足道的。


我拿出了沈烨的U盘,插入电脑。果然,自动弹出的窗口显示,里面的文件都已被密码锁定。在此之前,我尝试了各种破解方法,均以失败告终。难道说…一定要输入正确的密码吗?

可是,密码是什么,我想我应当是无从得知的啊。


但既然沈烨说我知道怎么做,那么,我一定是知道密码的。

究竟是什么呢?毫无头绪。


我输入了沈烨的生日洛年的生日甚至是各种纪念日。

但结果仍然是一遍又一遍的错误,这也使我愈发烦躁。


操,该死,这他妈的密码到底是什么啊?!

又一次错误之后,我索性扔掉了手里的鼠标,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开始揉捏起自己额头的穴位。


我想,这个U盘的密码,应该是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设定好的吧。

那么,在那时…他想要什么,又会把什么设置成密码?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却是突兀蹦出了那天的场景——他说,你知道,咱们这种人,为了那玩意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说,这是条不归路,既已踏上便只能走向死亡…

他说,谁也不想这样,但已成定局…

他说,就像那本书——《肖申克的救赎》。


救赎?对,救赎!

我像是突然醒悟一般,扑到电脑前,手指飞快地在输入栏里敲出Redemption并摁下回车键。


开了,开了…

解锁之后,U盘里原本隐藏的文档和视频开始密密麻麻地呈我现在眼前。这是,什么啊…我随意点开了其中的一个,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这是…人员明细和…交易记录?


不过…这交易…是…毒品?!

如此说来,这些贩毒证据…


沈烨交给我,还说我知道该怎么做…莫非是想让我转交给萧轩?

肯定是了。我想,就像这个密码。


但令人头痛的是,现在的我躲他还来不及,该怎么把这个交给他啊。

毕竟,那些事,我定然是撇不干净的。

而且,我大概也很快就会被通缉吧。


说到通缉…操,这个U盘看起来是深渊的核心资料啊,如果被他们的人查出这玩意儿现在在我手上…那岂不是又多了批人追杀我?

想到这,我不禁头皮发麻。


以防万一。

我在网盘里备份之后,又设置了发送给萧轩的定时邮件,之后方才施施然拔出U盘离开。

5

从网吧出来,夜已深。

灯火阑珊的城市,喧哗依旧。


自命不凡的你我终究会明白自己蝼蚁般可有可无的存在。

明白不会有谁会因谁而改变醉生梦死栉风沐雨平淡安康的他们生活。


陌生的悲欢更像是场无关痛痒的戏剧。

顾影自怜的,也只有戏中人。

6

残破的城中村,雨后路面泥泞不堪,到处是泛着粼粼波光的水渍,上面漂浮着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生活垃圾。

只是,我想,我再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单纯地担心它是否会弄脏衣服。


我找了一家招待所,破烂不堪的样子。

里面只有长相猥琐的中年男子,他一副市侩模样。我向他询问是否剩有空房,而他佝偻着背,将我领到了二楼角落的房间。


推开门,发霉的气味铺面而来。

就这儿吧,50一宿,他张开嘴,露出黄褐色的牙齿,混沌的口气和口水从牙缝中汹涌而出,另外,他挑挑眉,小声说道,咱们这儿,你懂的,那个服务…


那个不需要,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住一晚就行了。

行吧,那在楼下登记。

能不登记吗,我…我没带身份证…


这样啊…那一百,就不录你个人信息了。

说着,他眯起眼,一脸笑意。我甚而懒得多看他一眼,直接递给他一张百元钞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7

头顶老旧风扇缓慢地旋转,轴承间相互摩擦不断发出刺耳声响。

空荡荡房间里,我躺在生硬的床,辗转反侧。


只要闭上眼,沈烨死掉的情景,就会重现在脑海之中。

挥之不去。


诚然,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却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掉。这种不可抗拒的感觉,就像是小孩子一般无助而难过。

很痛苦。我想,沈烨死掉了,那是不是就是说,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会有一个痞里痞气的少年坏笑着问我要不要抽烟,陪我打球打游戏甚至是打架,再也不会有以前了。可是…不光是他啊,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一个人的逃亡,我以后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见不到夏安,苏牧泽,纪天宇…再也回不到那些单纯且平淡的安逸时光…


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断半生繁华。

梦彻一空,只剩我自己余味,不愿离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我要在这场不属于我的兵荒马乱里撕心裂肺。

是命运的安排吗,那么这次,我总算是体会到了。


小时候,总是会害怕,自己会不会突然死掉。因为我不明白,为何天意如此偏心,就让我这么恰好地拥有了其他人梦寐以求的所有。在学校是拿着优异成绩的好学生,在家里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为什么我就可以站在众人瞩目的光芒中…直到现在,当所有的不幸接踵而至,将我脆弱的生活撕扯成可悲碎屑,我才明白,原来命运给我的所有都在后来时光里的不经意间一点点抽离干净,它说自己是最公平的杠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被套上枷锁摆布,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地生活!


后知后觉。

我突然发现,有泪水流出眼眶地,冰冷地划过脸颊。


该死,我怎么…哭了…上一次哭…

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是林亦辰弄坏了我心爱玩具的时候吗…那时我才几岁,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吧?


回不去的。

不如…忘了吧。


毕竟现在的自己早已沦落为罪孽深重的逃犯了啊。

就像夏安说要我带她走,可是我怎么敢。

没资格的。


从崩溃到绝望,有时侯我真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去,一了百了。

但我知道,我不能。


因为,不甘。

我不甘心。

不甘心认输。

凭什么少爷我要向他命运低下我高贵的头颅!

7

可能是因为下了一天雨的缘故吧,天空格外清澈。

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我可以望到很远的远方,那里的夜幕洒满了繁星。那闪烁着的,明亮的,微光。

点点细碎的钻石之泪。


也就是在,我就这样望着星空发呆的时候,听见了上楼的脚步。

破旧的木质楼梯因踩踏而发出吱扭的摩擦声。


一点一点,愈来愈近。

起身,透过门缝,我看到两个青年男子正在向我这里走来。


该死,这两个人…八成是冲着我来的吧。

可是…邓凡上午才被沈烨打了一枪生死未卜啊,况且…看装束…应该不是邓凡的人吧…那么…操,为首那个一看就是瘾君子啊!莫非…是冲着U盘来的?可他们怎么知道这玩意儿在我手上而我在这里的?!


在我思考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我房间的门口。

咚…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显得突兀,却又是如此真实。

真是头痛,事到如今,怎么办啊…

要不…做掉他们?但是…既然都查到这里了,不可能只有这两个人吧…万一还有别人怎么办…


我一边揉着头发考虑对策,一边焦虑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半开着的窗户上。趴在窗柩向外看去,离地并不高,况且下面满是污泥,我想,多半不会受伤吧…

而与此同时,门外的两人明显失去了耐心,开始用力地踹门。我看了看那破旧裂缝的老木门,感觉它应该撑不了多久。一咬牙,跳了下去。


在门被踢开的同时,我也狠狠地栽到了地上。脚踝处磕碰得厉害,

手臂上的伤口也不慎撕裂开,猩红的鲜血逐渐浸红了白色纱布。

却也无暇顾及。


我爬起身来便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而身后,果然有人追来。站住,他朝我嘶吼道,不然开枪了。

我当然不会停下,而他也真的开枪了。


巨大的声响划破天际,子弹打在我身旁的墙上,蹦出生硬的石料碎屑。

操,真他妈有枪啊,该死…七拐八拐,我钻进更狭窄的巷口,在院墙缝隙中奔跑穿行。

死寂的夜,我甚而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


一步,两步。体力渐已透支。

脚踩进泥里有种黏稠的沦陷感。

但我却也只能拼命拖动着麻木双腿迈出尽可能大的步伐。踉踉跄跄。


呼吸的频率愈发絮乱,摇摇欲坠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苍茫夜色下的追逐,这是场用生命做赌注的博弈。

8

最终,我还是输了。

转过街角,骑着机车的的男子早己等候多时。

二话不说,他抬腿便踢了过来,筋疲力竭的我则是直接摔进了绿化带中,树木枝桠将裸露在外的皮肤割地血肉模糊。


喘息片刻,我吐掉嘴里带血的痰液,挣扎着站起来。

而此时身后追逐的男子也赶到了此处,他熟谙地将我绊摔在地,由后扣住我的右臂,与此同时,左手持握着的冰凉枪械趁势抵在了我后脑。


小子,跑挺快啊。说着,面前的男子从机车上翻身下来,揪着我的头发抬起,废柴,把U盘交出来吧,爷给你个痛快,不然…他咧嘴笑笑,你可以试试…

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么,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现在位置,不知道我们的文件解锁之后会有实时定位么…


我勾起嘴角笑笑,那还真是有趣。

烨,我真他妈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跑路就跑呗,把我们内部资料也拿走是什么意思…想交给警察么,还是要怎样?


烨?难道他把我当成沈烨了?他们难道都没见过沈烨么…

一定是了!我记得沈烨说过,他的身份是保密的,这也正是他杀掉颜川的缘由。可这些人看起来应该不是他手下…那么…是合作关系么…那我是否可以趁机扯个谎脱身?


有些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得清。我说。

呵,果然。不过…都到这个地步,我们知不知道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上头点名要你的命,兄弟们也很难做…


废什么话,U盘就在他身上,弄死直接搜不就行了。角落里走出的男子拿着手机,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听见身后应了声是。

他熟练地打开保险将子弹上膛。


终于,我也要去见沈烨了么,死掉之后会怎么样呢…

无望的我缓缓闭上双眼。

等待死亡的降临,甚而有些许的期待。

9

枪响了。

我听见一声惨叫。

有温热地东西喷在脸上,伸出舌头舔了舔,是血。


睁开眼,却见方才的几人都被另一批身着制服的擒拿在地。

而萧轩一身黑衣站在皎白月色下,死神塔纳托斯般神情肃穆。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言不语,垂下的右手还握着一把银白色伯莱塔92FS,枪口冒着轻薄烟雾。

沈烨死了,他说。


我知道,怎么。

呵,他说,我想这其中,必然少不了你的影子,嗯?


是,我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萧轩没有回话,所以我继续开口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不爽,我想,你觉得他应该死在你手上?


这没什么,其实,都一样…

而且自始至终,这场游戏都没有赢家,他说,不是么?


你以为的正义么…

也没多么重要。


所以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没必要知道。


是么…我也觉得。

那么,他说,给我讲讲,事情的经过,他说着,缓缓走过来,蹲下身和我平视。不用看了,他们都是我的人。

见我心怀顾虑地环顾四周,沈炳若观火地补充道。


叹了口气,我将早上的事如实叙述了一遍。

听完,他叹了口气,依旧面无表情。


你们上午的事,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上面的人都在等着要结果,他说。如今这种地步,任谁也顶不下来了。

是么…不过…无所谓了,我轻笑道,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过一死。

况且我这条烂命…


你现在这个漠然生死的洒脱模样,真他妈欠揍。

不然,又能怎样。既然难免一死,又何必难堪。

晚风轻柔地吹在脸上,甚而伤口也不再疼痛。


月影云舒,星光灿然。

我想,这大概是我看过的,最后一晚夜景了吧…


萧轩沉默许久,之后还是缓缓拉开了枪械保险。

一分,一秒。

不断响起的巨大刺耳声响撕裂开午夜安宁。


惊起栖息在云端的黑色飞鸟,它慌忙煽动脆弱羽翼穿行月的边际。

倒影成盛大光辉里夜的疮疤。


悲伤的城池飘满飞絮。

汩汩鲜红是烧不尽的肆意。


浮辞作罢,朝暮几分。

一地枯荣。


漆黑色印章。

把灵魂烙上刻痕。

囚桎在山麓孤坟的旧梦,有谁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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