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则论述尽管是针对诗人的创作与宇宙、社会、人生的关系,同样适用于对文学名著的改编。尤其是对于经典名著的改编,就需要改编者把名著当做另一个“宇宙人生”,须“入乎”名著之内,了解名著所具有的历史背景、理解名著所隐含的思想意蕴、更要把握内部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但同时也要“跳出”名著的羁绊,出乎其外,走进当下的世界,以一个现代人的视野和思考重新介入对名著的改编。也就是说,这是一次“二度创作”。
在这一点上,李成军依据《红楼梦》中晴雯的形象进行创作的新编六幕戏曲《晴雯》,就做到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他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揉碎了“曹雪芹的晴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进行再一次创作,从而塑造了一个“李成军的晴雯”:尽管只有六幕剧,在有限的篇幅内,把人物形象塑造得有血有肉,故事情节的编排跌宕起伏,唱腔的设置优美哀婉,尤其是在主题的重新诠释上,既“入乎其内”,挖掘了原著中人物形象的性格内涵,又“出乎其外”,表现了现代视野下的人性光芒,为经典名著的改编提供了一种新的尝试。
我们知道,晴雯是《红楼梦》中最为鲜活的人物形象之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贾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鬟之一,也是最具有反抗精神的丫鬟。她长得风流灵巧,眉眼儿有点像林黛玉,口齿伶俐,她的反抗性最强,她蔑视王夫人为笼络小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儿”;王善保家的搜查大观园时,唯有她“挽著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还当众把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痛骂一顿。这些精彩的情节和场景,在新编戏曲《晴雯》中都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和诠释,通过唱腔的设置和内心独白的体现,使“晴雯的文学形象”得以以戏曲的形式凸显出来。在剧本中,作者这样写道;
花袭人看风使舵装好人,
我不会爬上高枝去攀凤凰。
有理太太面前我也敢顶撞,
作奴才我不受辱气宇轩昂。
所以在“撕扇”一折中,晴雯可以自豪地宣布:“什么皇家御扇,我敢将它撕得粉碎!”这撕扇具有的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剧本利用舞台特有的形式重新强调这一象征意义:
[晴雯将撕破的扇子碎片虚拟地抛向空中,与宝玉拉起手来狂欢舞动。
[幕内合唱:
一声撕破乍惊魂,
雪舞花飞影纷纷。
行行泪断湘君竹,
余香片片坠埃尘。
撕破皇亲国戚嘴和脸,
撕出了贾府奴婢也是人。
纵观晴雯的一生,“撕扇”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她真性情最为淋漓尽致的流露,不但让自己的任性劲儿得以抒发,更让她有了机会在宝玉这位“主子”面前无所顾忌地活出了自己真实的自我。这一折戏可谓是晴雯生命中最为精彩的瞬间的绽放!
晴雯的个性就在于她的反抗性,不被卑微的身份所自卑,也不为强权所屈服,这才是最为宝贵的性格特征。也就是说,尽管晴雯十岁的时候被赖大买去做了丫头,是奴才的奴才,后来像礼物一般孝敬了贾母,但她却没有一点奴性,这是她不同于袭人等丫鬟的重要区别。晴雯的爽直莽撞针对的是每一个人:晴雯始终是从一个独立的“人”的角度来看待自己以及同别人的关系。这是一个现代的意识和视野,更是一个具有人文情怀的高度。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人向来没有挣到做人的资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是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代,却也是数见不鲜的”。而晴雯在这里就是要“挣到做人的资格”,尽管在原著中提供了这一思想的认识,而在六幕戏曲《晴雯》中重新提升了这一认识——在《第五场 抄检》中,面对王善保家的的狗仗人势、面对王夫人淫威强逼,晴雯没有退避更没有屈服,真正体现了“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性格特点。她满腔悲愤地唱道;
太太说话理不通,
有啥凭证说我狐狸精。
模样儿俊俏成毛病,
是非颠倒哪有公理来辩明。
果然是人情奸险难防备,
无故的暗箭伤人我恨难平。
质本洁来还洁去……
恨不能倒净黄河水,
替晴雯不白之冤来洗清。
(白)我不会乞求你们,不用你们拉我,
我会走出贾府大门。
晴雯即使要求宝玉爱自己,也是站在“人”的对等的高度上,而不是奴颜婢膝,也没有温柔和顺,也就是说,晴雯面对“爱”,是以一颗“高贵的灵魂”在与宝玉交流。这正如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长篇小说《简•爱》中所塑造的具有自传色彩的女主人公简爱一样。简爱曾对罗切斯特说;“你难道认为,因为我穷而且平庸,我就没有感情?我告诉你: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丽,我一定会让你对我也难分难舍,同我现在对你一样。但上帝他没有。可是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就好像我们两人同时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晴雯如同简爱一样,具有一定的“现代意识”,自尊、自重、自立、自强,只是晴雯不像简爱那样表现的强烈而明显。晴雯以自身的能力在保护和捍卫着自己的“自尊、自重”。她为自己不公平的命运而抗争,所以她不愿服侍宝玉洗澡,她也看不惯别人的鬼鬼祟祟,她如此珍爱自己清白的女儿身。当宝玉挨打后支走袭人而让晴雯给林黛玉送手绢时,我们就明白这是一种心灵的交往,而不是一种主仆的指使。所以在《第四场 補裘》中,晴雯不顾自己的身体虚弱、强打精神補裘,并不是为了“讨好”主子,而是为了报答宝玉把自己作为一个“人”而看待。晴雯唱道:
世上的丫鬟命最苦,
偶遇宝玉量宽容。
他诚心把我当人看,
遇难事我相帮拼上性命。
(夹白)用我心血,来补他的火烧痕。
(接唱)怕什么我骨儿酸、身儿困、手腕麻、眼睛儿疼 ,织补如初迎黎明。
但晴雯的反抗,遭到了残酷报复。王夫人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况下,从炕上拉下来,硬给撵了出去。当天宝玉偷偷前去探望,晴雯深为感动,便绞下自己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脱去了一件贴身穿的旧红绫小袄儿赠给他。当夜,睛雯悲惨地死去。晴雯以自已的生命捍卫了自己的做“人”的资格。这才是六幕戏曲《晴雯》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但晴雯的一腔怨情却无处申诉,在《第六场 探雯》中,晴雯悲愤地对贾宝玉说;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然长得比别人好些,但并没有任何私情勾引你,为什么凭空诬陷与我,还一口死咬我是“狐狸精”呐!
我心直口快脾气犟,
我心比天高性刚强。
我不会阿谀逢迎奴才相,
我不会两面三刀八面光。
我不会看风使舵讨人偿,
我不会口蜜腹剑将人伤。
我只是风流灵巧招人怨,
我只是手巧超群遭诽谤。
我只是世间肮脏不同流,
我只是无瑕白玉陷泥浆。
为什么狐狸精的虚名加在我头上,
为什么冰雪之上添层霜。
为什么老天不公向谁讲,
为什么柔弱女子命该亡。
(夹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既是对强权者的控诉,也是对不公平的社会的质问。正如屈原的《天问》,正如关汉卿的《窦娥冤》的窦娥发出的质问;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为天!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晴雯和窦娥一样,呼天抢地、指天骂地,既是对是非混淆、黑白不分的世道的愤怒控诉,也充分表现了晴雯的反抗精神。
事实上,以晴雯为“原型”所改编和创作的戏剧或戏曲并不是自李成军的《晴雯》始,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北京市文艺各界在筹备纪念《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诞辰二百周年活动时,著名红学家王昆仑与其女儿王金陵撷取《红楼梦》中某些片段或人物,改编成昆剧《晴雯》。其思想内容之新就在于把主题提到“奴隶反抗主子和反对奴才主义”的高度上。(《上海戏剧》1963年第11期)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戏剧文学》发表了田子馥的《晴雯传》(1980年05期 )。进入新世纪,《当代戏剧》发表了《晴雯撕扇》(2012年第03期)。在传统京剧中,“晴雯戏”更是“百花争艳”,如齐如山的《晴雯撕扇》、欧阳予倩、张冥飞的《晴雯补裘》、荀慧生的《晴雯》和苏雪安、马科的《晴雯》等。这些被改编后的“晴雯”,在不同的历史时代背景下,塑造了一个个“新的晴雯形象”。李成军的新编戏曲《晴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新的思考和探索,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正如著名红学家家胡文彬在南阳红学会召开的李成军剧作《晴雯》研讨会的贺信中说,剧本《晴雯》囊括了晴雯生而不幸的人生, 人物性格鲜明,叙事铺排有序,凸显了晴雯的悲剧人生之美。
同时,也期待着有朝一日,有“识玉”的有识之士,能够将六幕戏曲《晴雯》搬上舞台,以享观众的耳目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