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我讲，他死了，我当时正在买菜，称了二十个土鸡蛋，电子秤吐出一张小票，超市阿姨帮我贴在袋子上，三十四块钱，之前买的鲜鸡蛋要便宜些，我把袋子放进购物车里，脑袋还是嗡嗡的，买了鸡蛋，排骨，白萝卜，玉米，还要买什么呢？我突然想不起来，推着车走了几步，颧骨往上的区域有些发麻，我以为自己会哭出来，可是没有，只是不想说话。

那会儿我刚毕业第一份工作，他也是，新人培训时他走过来问我的名字，我把工牌递给他，哦，我记住了，他说，谢谢你，孙女士，可是我姓张，我没有纠正他。他在群里加了我的联系方式，我以为他会找我说话，但是没有，直到培训结束我们也再没说过一句和工作无关的话。我想起来了，还要买豆瓣酱，我很少做饭，之前有次刚把豆瓣酱舀进烧热的油锅里，还没来得及铲匀，火开得太大，锅里就已经糊了，平时都是妈妈做饭，我今天休息，送女儿去了托班，然后顺路来买菜。

后来他说，第一次见到我，是在公司宣讲会楼下，当时会展中心举办了一场大型招聘会，我在现场初试通过后，领导告诉我公司在旁边酒店订了个宴会厅，下午三点有场宣讲会，让我可以再去详细了解下，他当时见到我，我穿了件黑白条纹的薄毛衣，正准备上楼，他说阳光打在我侧脸的瞬间，那幅画面，他就爱上我了，我不太理解这种冲动的情感，甚至觉得有些轻浮，但他讲这些时，眼里流露出的真挚，我还是有点欢喜。

他人不错，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在不同的部门，但是每天一起上下班，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往好一点说，有一颗赤子之心，很干净，没有坏心思，可是实事求是的讲，他的进步太慢了，脑袋不够灵活，不太适应工作的环境。我四年前结婚，有个两岁多的女儿，老公对我很好，平时也不太会想起他，但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听到他死了，我还是有些震惊，我曾经想过，他或许就是属于会走极端的那类人，他太脆弱，经常陷入某种情绪里出不来，我们有次看电视，有个访谈节目的婚姻专家讲女生要远离的男人有哪些特征，有好几条他都符合，氛围有些尴尬，再加上当时我们本来也快分手，也就放大了他的怪异，我们没有看完，他说去洗漱，我就关掉了。

收银员给我扫了个一块五的购物袋，把东西都装好，鸡蛋只能左手单独提，放袋子里怕磕到，我问他，为什么想离职，他说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那你想做什么？他答不出来，他在逃避现实，一遇到困难就退缩，他说他不喜欢，我说不喜欢什么？所有人。不喜欢同事，不喜欢领导，不喜欢客户，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可是我们不能只考虑自己是否喜欢，身处这个社会，就得接受许多讨厌的事物，人人都如此，为什么他就不行？我是因为喜欢才工作的吗？我也只是为了生活。

走到楼下，才想起忘了买小葱，甚至刚刚买菜付没付钱也忘了，掏出手机检查确认清楚发现付了的，也是，不付钱收银员怎么会让我把东西带走呢？我往停车场走，快到了才想起今天抱孩子出门没开车，站在停车场入口，我觉得自己还是受了些影响，有人跟我讲，他死了。

我昨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起来送女儿去托班，等会儿到家还要回几条工作消息，老公在外地出差还有一周才回来，女儿半夜醒了叫我起床陪她玩，妈妈说想回老家休息几天，我每天要想很多事情，根本没时间想他，分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我承认一开始想过如果他来找我，我会和他复合，哪怕不久之后还会再次分开。四年前老公向我求婚时，有一瞬间我想起过他，可如果要我选，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我老公，我们吵了一架，我觉得他很幼稚，二十多岁的人为什么不能成熟一些，他说他有想做的事，我说有爱好没问题，我支持你，可是它不应该耗费你太多精力，你现在工作做不好，业绩不达标，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以后？他说我不懂他，我知道，他没有考虑过。

我闭上眼睛，不自觉发出一声深深地叹息，整个肺都快干瘪了，手臂有些酸，还是把鸡蛋放进购物袋里，左手食指擦了擦眼睛，我也算为他落过泪了，准备往回走。分手前我跟他讲，我觉得你至少应该为你母亲着想，是的，她是我唯一在乎的人，那你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她想看到的，那其实我谁也不在乎，他说。热恋时我以为我们是搭建好的积木，抽掉一根就会整个塌掉，但我们只是平行摆放的木头，对彼此都没有想象中重要。

我有次在街上碰见过他，我们之间大概隔了几光年，所以望向他时我看见的依然是他几年前的模样，直到他越走越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们擦肩而过，我好像没能认出来。

我很久没有想起过他，或许人不是某种存在，而是因为不存在而存在，记忆也是如此，所有情绪都随着一个人的离开消失，但因为这个人的消逝又变得深刻。那天晚上他来接我下班，他已经离职了，所以碰见同事和他打招呼，总是显得有些尴尬，我们一起回家，其实当时我们经常吵架，我也预感到我们快分开了，他说去吃饭，我说好啊，吃散伙饭，他笑了笑，但并不觉得好笑，我点了两个菜，让他再点一个，夏天有些闷热，特别是在暴雨前，连空气都带着一股窒息的湿热和烦闷，还没上菜，我问他今天怎么样，找工作了吗？没有，他说，那你今天在家做什么？他没有回答，眼睛盯着桌面，虽然没说话，但也感受到他的不耐烦，他这副模样更让我生气，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不想上班，只想每天待在家里，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我的未来不会和一个失败者相互纠缠，两个人相拥取暖，在深渊中一边坠落一边痛苦的共度余生。我问他，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他还是没回答，那你都没想好要做什么就辞职吗？他终于答了句，我想过。你想过什么？我想在家写点东西，然后呢？你现在能靠写作挣钱吗？不能，那等钱用完了怎么办？我都不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我就问你，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你以后到底要做什么？他愣住了，看着我不说话，眼里却露出一丝怨恨，你以后怎么办？我自己会想办法，他的回答里已经明确他的未来规划里没有我，那你钱用完了怎么办？就去死，他说。真的太幼稚了，我觉得自己当初瞎了才会看上他，我轻蔑的看着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吃完饭，我打车回自己家，他没拦我，后来有天我又去把东西拿走，就算彻底结束了。

有人跟我讲，他死了，我又把鸡蛋从购物袋里拿出来提着，怕被磕到，我猜他这几年或许过得不太好，我会同情他，但如果回到过去，我还是会和他分手，因为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会遇见另一个人，组建一个家庭，生下我女儿，我继续我的生活，不会再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