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世界上的人,不管肤色,种族,文化,生活环境等诸多方面有多少差异,他们都有相通之处,那就是都各自产生了幽冥文化,都有自己的鬼神信仰。所有的民族文化都认为,在我们生活的时空之外还隐藏着一个令人无法把握的异度空间,这些空间中存在着与我们空间性质完全不同的事物。
这个异度空间一大特色是黑暗,在某些机缘巧合下,那个时空会与我们的时空发生重叠,于是人可能会不经意落入那个时空,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那个时空的事物也会进入我们的时空,然后为非作歹并导致很多违背我们时空逻辑的诡异情况来。我们的时空在上头,那个异度空间在下方,而死亡就是人从上面的时空坠入到下面时空的深渊。异度空间如同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迷雾,人统一用“鬼”这个概念来形容处于迷雾后面的东西。
具有暗黑色彩的鬼神体系信仰,是自然选择赋予人的生存本能。人类学家发现,即使是在亚马逊丛林里的原始部落,他们也建构了自己的鬼神体系。其实惧怕黑夜,并认为黑夜中存在着破坏性的,不为人知的恐怖力量,是人的生理本能。人从猴子进化而来,退却皮毛并从树上爬到地面上,里面就面临着一个严重的生存危机,那就是应对各种尖牙利爪,力量远强与人类的捕食者。这些捕食者很多都是夜行动物,同时出于生理原因,人在黑夜里的掌控力和应变力极具下降,因此很多人在夜晚成了捕食者的盘中餐。
于是人在夜晚会特别敏感,在恐惧的促使下保持高度警惕。在月黑风高笼罩下的平原上,人如果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突然发出莫名的震动声,或者树冠在风吹中摇曳,然后在地面上投射出影影倬倬晃动,此时人就会特别惊恐,因为他怀疑捕食者就埋伏在黑暗深处,随时准备跳出来发动袭击。如今在非洲草原,狮群专门在夜晚出动,然后利用树木做掩护来群体捕食水牛或角马,由此可见在史前时代人类在黑夜所面临的艰难处境。
正是对黑夜里的危险力量的恐惧,使得人类产生了具有暗黑色彩的鬼神文化。无论是西方基于基督教的恶魔,邪灵,还是中国基于道教或佛教的妖魔鬼怪,绝大多数都得在夜晚,乘着夜色显现在人间为非作歹,然而最近我在一些典籍中读到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鬼”,这种鬼似乎是我们文化所独有,他们叫生身活鬼,这些鬼有多特别呢,我们看一则南宋人洪迈《夷坚丙志》中有一则“李吉爊鸡”的故事就可了解生身活鬼的特色:
范寅宾从长沙调官到临安,有一天和朋友到有名的升阳楼喝酒。突然有个卖卤鸡的小贩突然冒出来,把数只卤鸡悉数奉上。范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以前的仆人名叫李吉,可是他明明几年前就病死了!范惊恐的问到:“汝非李吉呼?”答曰:“然”,问:“汝既死,安得复在?”李吉笑道:“世间如吉辈者不少,但人不能识。“然后他指着酒楼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某几个人说道:”此皆我辈也,与人杂处,商贩佣作,而未尝为害。岂止此处有之,公家所常使唤的洗衣妇人赵婆,也一样是鬼。公归后可试问之,她当然不会承认。“然后从腰间取出二小石,道:”公示以此物,她必本形立现。“范问:”汝所烹鸡可食否?“曰:”如不可食,岂敢以献乎。“良久乃去,范回家后向赵婆示以小石,赵婆立刻颜色大变,只听如裂帛般”撕拉“一声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生身活鬼最显著特点是他们跟人完全一模一样。它们根本没有我们最害怕的”厉鬼“那种青面獠牙,脸色惨白,七孔流血这些恐怖形象特征,而且与传说中那些鬼不同,它们根本不需要在夜晚才能出来活动,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方的穿梭与市井小巷,与人类融为一体,从外形上看,你根本无从分别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生身活鬼“,它们唯一具备的超自然能力就是身份被揭穿时”撕拉“的一声后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夷坚丁志》中有一则”王立爊鸭“的故事,是我们上面讲过故事的翻版,但它把生身活鬼的说的更加清楚,故事里的王立跟上面提到的李吉一样是生身活鬼,它这么描述它所属的群体:”今临安城中人,以十分言之,三分皆我辈。或官员,或僧,或道士,或商贩,或娼女,色色有之,与人交往没什么两样,丝毫不为人害,人自不能别耳“。接着它又说到,生身活鬼大多在人世间依靠打零工艰难的讨生活:”鸭是从市场上买的生鸭,每天五双。不等天明,携至大作坊,就着人家的火灶将其烤熟,而付给作坊主人材料之费。市场上买卤鸭的都这么做,算起一日盈利,自足以糊口“。这意味着这些鬼回到人世间后,变成一群社会底层草根,并老老实实的靠辛勤工作,给人打工或做点小买卖苟活下去,但这一来这些鬼与人有何区别呢?
区别在于鬼活的比人更苦。王立继续说道:”但至夜则不堪说,既无屋可居,多伏于屠肆肉案下,往往为犬所惊逐,良以为苦,而无可奈何“。这句话中无屋可居用来表明它活在人世中的艰辛,这跟流浪汉没有区别,而后半句显示出一些玄幻性质,根据传说狗能看到鬼魂,伏于屠肆肉案下是为了躲避夜游神,传说后者害怕荤腥。从这几句话我们可以体会到生身活鬼不就是在街头流窜的贩夫走卒吗,辛辛苦苦卖点小商品挣些紧巴巴的吃饭钱,而夜游神就相当于驱赶他们的城管,狗就相当于喜欢欺负小商小贩的地痞流氓。
鬼其实是以另一个角度来描述人。在魏晋时期,关于鬼的流传说法是阴阳陌路,人鬼殊途,而生身活鬼大摇大摆走街串巷的说法是从南宋开始流行。南宋由于当时的历史原因,社会结构发生一种相当现代化的改变,那就是“城市化”。由于金人入侵,宋朝丢掉北部半壁江山,再加上南宋内部战乱导致大量难民同时涌入城市,这种城市人口短时间内陡增,使得原本居住在城市的老居民心理发生某种波动,生身活鬼的出现其实反映了城市居民对涌进来的流民产生一种不安和担忧。
外来流民组成了城市中的草根阶层,承担很多城市居民不愿干的脏活累活,以此赚取微薄的收入糊口,他们的工作为居民生活带来极大便利,尽管本土居民在生活上离不开他们,但内心依然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排斥,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鬼”和“人”其实是社会阶级分化的表述罢了,这种关系我们在现代社会依然可以找到对应,例如在各大城市讨生活的北漂,深漂等外来人口就是‘鬼’,拥有本地户口的老北京,老深圳就是‘人’;干苦活累活,收入低,全身脏兮兮的农民工是‘鬼’,衣冠鲜艳逼格高,出入高级写字楼收入丰厚的白领是‘人’;很多偷渡到美国打黑工的墨西哥人是‘鬼’,美国本土公民就是‘人’。
生身活鬼最害怕的是身份被揭穿。这与我们上面提到的几类被定位为‘鬼’的社会阶层特点相符合,北漂最敏感的莫过于没有户口,于是只能与当地各种社会福利无缘,如果是偷渡到美国混生活的墨西哥人,最害怕身份被揭穿后遭遇遣返,这里有个故事就表明了生身活鬼对身份被人识破是多么敏感。《夷间三志己集》卷四有故事名为“傅九林小姐”:建春人傅九郎与乐妓林小姐情好甚笃,向结为夫妻却被林母百般阻拦,于是便双双自缢殉情。两年后有苏某在千里之外的泰州酒肆中看到他们当垆供役,给酒家打工。苏某不知两人已死便问傅九郎为何离开家乡,傅九笑而不答。次日苏某再去寻访,老板说:“傅九郎夫妻在此相伴两载,甚是谐和。昨晚偶来一客人,好像说起他们当年短处,便羞愧不食,到夜同串去,现在已经没法去找他们下落了。”这点与偷渡美国讨生活的人一样,一旦身份被识破,他们害怕被遣返往往会迁徙他地以求自保。
生身活鬼的悲惨在于,最终还是被享受他们付出的“人”所抛弃。想想城市里那些拿着低工资,在工地上忍受风吹雨打的农民工,大城市光鲜亮丽,高楼大厦鳞次比节,这一切都建立在农民工的心血甚至是尸骸上,但最终他们为此付出毕生心血和青春的城市,又如何回报他们,下面这个故事则道尽了‘生身活鬼’的无尽心酸。
明朝人王兆云《白醉所言》有一故事叫“鬼工”:扬州泰兴有一个老百姓叫王三,病死后埋在城外已经两年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自从他死后,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妻儿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凄惨生活。一天晚上,妻儿在家徒四壁的破屋里睡觉,突然“哐哐哐”想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妻子问:”这么晚了,什么人来敲门?“门外回答:”我,王三,我在外头打工,今天发工资,特意把钱给你们,别怀疑快开门。“妻子啐了一口骂道:?”我老公都死了两年,当年我亲手埋了他,无缘无故你装鬼骗人干嘛!“王三说:”不是这样的,你如果不信我,那就先把钱手下,你娘两好改善生活。“妻子从门缝中收下对方塞过来的口袋,里面真的有钱,有数两白银,铜钱数千。
妻子开门一看,死去两年的老公活生生的站在门口。王三泪眼婆娑的走进离别了两年的家门,坐在床上说道:“自我去后,就得以复生,一直为孙大户家盖房子,遂得此工钱。我尚念家,不知家人念我否?”妻子也泣不成声,赶紧把儿子拉起来向王三跪拜。...最后,还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作祟,邻居和妻子对王三产生了怀疑,晚上跟随王三的行踪到郭外坟墓处,墓的旁边有一个漏斗般的洞穴,王三俯下身,把头深入洞口内,再一抬身子,整个人像泥鳅一样窜了进去。其妻率众邻持锹锸,掘其入处,其棺已腐,王三卧棺底上,颜色如生,肢体柔而温,目光了然而口不能言。众大骇,扶以出,积薪焚之,自是绝迹。又使人问孙大户,工人中有没有王三,答云有之,无他异,唯不能与众共餐及不肯持铁器,众人由此悟出鬼怕铁器,从此遇到不相识的人来打工时,先用铁器试他一试。
这是一个哀伤的故事。王三死后苦于妻儿孤苦伶仃,硬是还魂到人间打工挣钱,以保障妻儿生计,哪料妻儿即使受了他的好,但依然对他心存怀疑,最后是狠心的一把火恩将仇报,把挂念自己的丈夫之鬼付之一炬。试想九十年代很多农民工到城市做牛做马,为城市发展和市民生活做出巨大贡献,到最后还是被强行遣返回原籍。我小时候家门口有派出所,看到警察把一堆人聚集在一起,撵上一个大货车轰隆开走,后来懂事了才知道那是遣返原籍,好在社会进步了,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鬼是幽冥文化的产物,是人对黑暗,对未知的恐惧,遗憾的是这种恐惧往往发生在人与人之间,于是某个特殊阶层的人就变成了鬼,他们被其他阶层疑惧担忧,无法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活人被作为鬼对待,这真是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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