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苏轼: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纵观诗史,诗派如群山万壑,峰峦叠嶂,唯有唐诗、宋诗如两座风格迥异、独立并举的巅峰,皆凌绝顶,一览众山。唐诗和宋诗在诗史上的地位,如同李白与杜甫在唐诗上的地位。
人类社会所能及者,无非自然与人文两个大端。唐诗重自然,宋诗重人文,各持一端,而臻其极,难较高下,这是唐宋诗之所以能并耸云端的根源所在。
散文,唐宋八大家宋占其四;史学,有鸿篇巨制《资治通鉴》;哲学,前有二程后有朱熹理学大家。文史哲上的成就,非止唐无以比拟,就在整个文化史上也难有匹敌。故宋人独得人文之助,而与“唐音”之后,继以“宋调”。
所谓宋调,概括起来有三点,即以文为法、以学为趣、以理为旨。以文为法,章法结构效法散文;以学为趣,用学养见识成其意趣;以理为旨,夹杂议论,以理取胜。就总体概而言之,宋诗取材多来自学问历史、世俗风貌,而非唐诗的以日月星辰、山川风貌为主。
也由于这些,宋调的艺术感受有异于唐诗的风华艳丽,而富有知性的冷静、淡雅、持重,情感深厚而不激荡,比唐诗有更多的理性克制。唐诗如红酒,宋诗如白酒,口感不同而都能醉人。红酒、白酒之内也有香型、流派之分,故“唐音”之内风格多样,“宋调”之中异彩纷呈。
从王禹稱、范仲淹、梅尧臣,到欧阳修、王安石,都是对“宋调”的积累。到苏轼,宋诗才全面表现出自己的独特诗风。
作为政治家,苏轼对现实社会的关注有高度的热情,上至国家民族,下至民风俗事,无论身在庙堂还是远谪江湖,无顷刻离怀,都表现在诗里。其“一肚子不合时宜”,富有现实批判精神。这一点与杜甫极其相似,而他的诗风则有李白的豪放不羁、恣意汪洋。
这首《荔枝叹》就是一首现实批判的诗。这首诗以咏史发端,所咏历史事件有两个:
《后汉书》:“旧南海献龙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时临武长汝南唐羌,县接南海,乃上书陈状,帝下诏曰:‘远国珍羞,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复受献。’由是遂省焉。”
汉和帝时期,南方贡献龙眼、荔枝,十里设置一个驿站,五里设置一个瞭望堡。运送龙眼、荔枝的军民非常辛苦,甚至死者继路。当时是临武长官,汝南人唐羌向汉和帝奏陈,和帝下诏取消进贡。
《新唐书》:“玄宗贵妃杨氏。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至京师。”
唐玄宗时期,杨贵妃好吃新鲜荔枝,设置专门的快马传送,日行千里,荔枝到达长安,味道不变。
这首诗的前八句,就是对汉和帝时期运送荔枝的艺术再现。“知是荔支龙眼来”、“宫中美人一破颜”,化用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用的是杨贵妃的典故。“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林甫”,是李林甫。“伯游”,即是唐羌。这两句说至今人们都还痛恨奸臣李林甫,可惜没人举酒祭奠唐羌了。意思是说当今没有唐羌这样的敢于直言进谏的人了。
“我愿”以下,进入议论。我愿老天爷可怜一下老百姓,不要生产这些珍奇的东西,以免成为祸害。只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老百姓得以温饱就是最好的了。其实,苏轼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句子,现在把罪过归结为荔枝,是故意避重就轻。
接下来,君不见,武夷山那边的好茶“粟粒芽”,丁谓、蔡襄这样的名臣都对其非常重视,督造贡茶。争着邀宠,各出新裁,今年斗品出上等茶叶作为贡茶。下两句是为皇帝开脱,我们的君主难道缺少这些东西?只知满足皇上口体欲望,是多么卑劣的行为。
最后两句说的是欧阳修时期的重臣钱惟演,他曾任西京留守,所以称其“洛阳相君”。“忠厚家”,是因为宋太宗称之为“以忠孝而保社稷”。“姚黄花”,牡丹的名贵品种。洛阳进贡牡丹,自钱惟演始。所以这两句说,可惜忠厚之家的钱惟演,居然也邀宠进献牡丹花。
埋怨天生尤物,指责群臣邀宠,都是春秋笔法。毕竟已经超出了“咏史”的范畴,直接对本朝大发议论,要求苏轼把矛头对准皇帝,恐怕有点苛责。但这并非说明苏轼认识肤浅,其实字里行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过是士大夫“为尊者讳”的处事技巧罢了。
这首诗评古论今,夹叙夹议,是典型的散文笔法。前半部分描写精彩,写意夸张,形象鲜明,而后半部分则全是议论了。诗里穿插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当朝时事,都抓取典型事件,读来并不枯燥。这些都是“宋调”的体现。而笔势纵横,一贯而下,辩锋犀利,又是苏轼的特点。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章法变化,笔势腾挪,波澜壮阔,真太史公之文。”
2、苏轼:泗州僧伽塔
我昔南行舟击汴,逆风三日沙吹面。
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
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
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
若使人人祷辄遂,告物应须日千变。
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
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
不嫌俗士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
苏轼自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列举的是他被贬的三个地点。苏轼一生宦海沉浮,奔走四方,阅历广泛。并且所到之处,所见之事,无论大小,都能成诗,可谓“触目成春”。诗的题材之广泛,自杜甫以来,概属第一。
这首《泗州僧伽塔》写的是一次行舟经历。前六句叙事,说曾有一次乘舟南行,停泊在汴河。那时逆风刮了三天,天天黄沙扑面。船工都劝我祭拜一下僧伽塔,果然一炷香还没燃尽,就转了风向。再次开船,一回头顷刻之间长桥就失去踪影,早饭前就到了龟山。
接下来开始议论。说高僧大德本没有厚此薄彼的心思,却让我自怀私心,得以顺风顺水。耕田是人盼着下雨,但收割的人却要晴天。去的人顺风了,来的人可就要埋怨了。如果人人祈祷都能遂愿,上天岂不是一天之内千变万变。我如今自身与世俗两不相关,去也没有追求,留也没有留恋。能够顺风而去当然好了,就是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埋怨。没到不如意的时候就求神,那神也要感到厌倦。
议论结束,再回到现实。“退之”,是韩愈的字。这里借韩愈诗《送僧澄观》“突兀便高三百尺”的句子说,韩愈说的当年澄观大师营造的拔地三百尺的高塔,现在早已经重建了。最后两句是对僧伽塔说的,你若不嫌弃我这个尘俗之人玷污了你的丹梯,让我登上塔顶,饱览群山环绕下的淮河两岸。
通篇就是一篇游记式的散文,本是生活中一件小事,却通过议论探讨了一个深奥的哲学命题。世人皆知苏轼与佛印的故事,其实他并不深信神佛。如同本诗所说的“至人无心何厚薄”,可谓真谛。他在《夜行观星》一诗里还说“天人不相干”,也是得道之语。
苏轼在诗里的议论,辩口悬河,盛气凌人,不容反驳,又不失诙谐幽默。苏轼很多诗还以议论开头,更能体现这一特点。比如“人生忧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等等,多有精警之句。
而其最著名的哲理诗则是《题西林寺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3、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除了题材丰富,苏轼诗的体裁也多种多样,古风近体、四言六言,无所不有。苏轼和李白一样,都以古风歌行见长。但论近体诗,苏轼略胜一筹。这首七律,作于苏轼从最后一次被贬之地的海南岛,复职奉诏返北渡海之时。可惜未到京城,病逝常州。
首联写斗转星移,再长的夜晚也会天明。风雨连绵,时间再久也会天晴。看似写时令天气,其实是说世道无常之中的有常;颔联写云散月明,海天一色,一片澄清。看似写夜空景色,其实是自喻高洁无暇。
颈联用了两个典故。《论语》再孔子语:“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庄子·天运》:“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本联说自己乘船渡海,空怀孔子经国济世的大志。“轩辕奏乐声”,用来比喻海水滔滔的声音,也寓含着对前途仍有忧惧之心。最后是一句自我宽解,在南荒之地九死一生,并没有什么遗憾,视为平生最为奇绝的一次经历吧。
这首诗深得唐诗诗法,没有一句虚景,句句景语都是情语,自况平生,夹叙夹议,而不露痕迹。整首诗沉郁持重,宠辱不惊,处之泰然。豁达平和的背后,掩盖不住的是长期的苦痛。
宋人律诗,往往以散文笔法,顺势而下,不以律诗起承转合的章法为意。但苏轼这首诗章法谨严,不离律法传统,笔法老到。
苏轼为人旷达,虽志在尧舜,却能随遇而安。每到一处,广泛交友,不避俚俗。苏轼随手记写的诗,多轻松洒脱,娓娓道来,尤其充满谐趣,很难反映他这种性格。在苏轼诗集中,此类诗俯拾皆是,读来如见随处呼朋唤友,高谈阔论,豁然自适。比如《发广州》:
朝市日已远,此身良自如。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馀。蒲涧疏钟外,黄湾落木初。天涯未觉远,处处各樵渔。
其中是“软饱”是饮酒的俚语,“黑甜”是酣睡的方言,俗不伤雅,给全诗带来特别的趣味。
苏轼诗少有布局炼字的局限,从心所欲,任性信口,纵横恣意,自然天成,大有洪水破堤一泻千里之势,又不乏沉郁雄健、清新疏雅之作。以丰富的创作,以浩然之气将西昆体遗风扫荡一空,为宋诗奠定了基本格调,并贡献了独特的诗风。
宋诗有苏轼,如唐诗有李白。